这不就是她生活了一辈子、浸透了她全部记忆的地方吗?那个生她养她、埋葬着她青春、爱情和所有悲欢的小村庄,那个在儿子李玄策小时候作文本里被描绘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照片上这个叫莫言的男人,写的就是这样的地方?还因此得了外国的大奖?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妙的情绪,在她死水般的心里漾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是一种混杂着陌生、好奇、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亲切感?仿佛在遥远而冰冷的异乡,突然听到了一句久违的乡音。
她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报道中关于莫言童年和家乡的描述:
“…出生于山东高密县一个农民家庭…童年经历饥饿与贫困…在乡村的田野、河流和民间故事中汲取最初的文学养分…作品充满对故土深沉的眷恋与魔幻的描绘…”
“饥饿”、“贫困”、“田野”、“河流”、“民间故事”、“故土”、“眷恋”…
这些词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笨拙地试图去开启她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村庄,看到了金黄的麦浪,看到了村头的老槐树,看到了夏夜里摇着蒲扇讲狐仙故事的老人…这些景象,遥远而模糊,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泥土般的温热。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朴实的照片上。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土气的男人,因为他写的“农村”、“乡土”得了世界大奖?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近乎荒诞的慰藉。仿佛她所熟悉、所来自、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那个世界,并非毫无价值,并非被所有人遗忘和抛弃。
“张…张姐…” 王秀芹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她抬起头,看向正在整理窝棚角落杂物的张婶,“这个…莫言…写的…真是咱农村的事?”
张婶回过头,看到王秀芹眼中那丝微弱却真实的好奇,连忙走过来:“是啊!妹子!可了不得呢!听说是写咱庄稼人自己的故事,写得可好可真了!连外国的大学问家都佩服,给了个顶顶大的奖!比状元还风光呢!你看,报纸上说他是咱中国头一个得这奖的!” 张婶的话语带着朴素的骄傲。
王秀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报纸上。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报纸上“高密”、“农村”那几个字。那冰冷的油墨,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头的嫩芽,在她沉寂的脑海中萌生。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在身后那堆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的杂物里,艰难地翻找着。
张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终于,王秀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沾满泥污的塑料布,露出了一个封面早已褪色、边角磨损卷起的硬壳笔记本——那是李玄策小学时的作文本!
封面上,用稚嫩的、歪歪扭扭的蓝色钢笔字写着:
“五年级(二)班 李玄策”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王秀芹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怨怼和苦涩瞬间涌上喉咙!就是这个儿子!这个让她失去女儿、失去女婿、失去房子、失去一切的“六亲不认”的儿子!
她几乎想把这本子狠狠扔出去!
然而,报纸上“高密”、“农村”那几个字,还有张婶刚才说的“庄稼人自己的故事”,像一双无形的手,拉住了她。
她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怨恨。她哆嗦着从自己破旧的棉袄内袋里,摸出一副用橡皮筋缠着的老花镜。镜片磨损严重,布满划痕。她费力地架在鼻梁上,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更加模糊而扭曲。
她颤抖着手,翻开那本尘封了二十多年的作文本。
纸张早已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泥土的气息。字迹是纯蓝墨水写的,有些已经洇开模糊。
她吃力地辨认着那些稚嫩的文字:
《我的家乡》 作者:李玄策
我的家乡是一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前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清,像一条透明的玻璃带子。夏天,我和妹妹月竹最喜欢在河里捉小鱼小虾。河岸边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和五颜六色的小野花…
《秋天的田野》
秋天到了,田野里一片金黄。稻子熟了,弯着腰,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风吹过,稻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唱歌。农民伯伯在田里收割,脸上挂着丰收的笑容…
《村头的老槐树》
村头有一棵好大好大的老槐树,它的年纪比爷爷还大。夏天,它的叶子密密层层,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村里的人都喜欢在树下乘凉、聊天。张爷爷总爱给我们讲他年轻时打鬼子的故事,还有山里的狐仙传说…我觉得老槐树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守护着我们村子…
昏暗的光线下(煤油灯在白天并未点亮),王秀芹佝偻着背,头埋得很低,鼻尖几乎要碰到发黄的纸页。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那些稚嫩的文字。浑浊的老花镜片后,那双曾经充满怨毒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
她看到了儿子笔下那条清澈的“玻璃带子”般的小河——那是她和李长庚年轻时约会的地方,他总爱在河边给她采野花。
她看到了那片“金色地毯”般的稻田——那是她带着年幼的玄策和月竹去给丈夫送饭时走过的田野,稻浪翻滚的声音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
她看到了那棵“慈祥老人”般的老槐树——那是村里消息集散地,也是李长庚失踪前,最后一次离家时,在树下回头对她笑了笑,说“等我回来”的地方…
报纸上莫言笔下的“高密农村”,与儿子作文本里描绘的“美丽小村庄”,在这一刻,奇异地在她模糊的视野里重叠、交融。一种深沉而遥远的、对故土的眷恋,如同沉睡已久的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不同时空的两份文字,悄然唤醒。
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作文本上,洇湿了“金色的地毯”几个字。她慌忙用袖子去擦拭,动作笨拙而小心,仿佛怕惊扰了纸页上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儿子的纯真世界和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完整的家。
她没有再咒骂。只是用那枯瘦的、微微颤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作文本上那些稚嫩的字迹。昏暗中,她那布满沧桑的脸上,怨毒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伤,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柔和。窝棚外,秋风依旧呜咽着穿过废墟,但那缕透过破洞照进来的稀薄阳光,似乎在她低垂的花白头和那本泛黄的作文本上,停留得格外久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