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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河湾村,夕阳将老屋废墟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王秀芹佝偻着背,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墩上,面前摊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包袱皮,上面零星放着几件从泥里扒拉出来的、勉强还能辨认的旧物: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半截锈蚀的铜锁,几枚生锈的顶针… 她正用一块湿布,徒劳地擦拭着瓷碗上的泥垢,动作缓慢而机械。倒塌的梁木缝隙里,几只蚂蚁排着队,搬运着微小的食物碎屑,对这片人类的灾难废墟漠不关心。
“秀芹姑?是…是秀芹姑吗?”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犹疑不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秀芹茫然地抬起头,眯着昏花的老眼望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约莫五十多岁的汉子,穿着沾满泥点的胶鞋和旧工装,正站在废墟边缘,一脸震惊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是…” 王秀芹一时没认出来。
“我啊!二牛!赵二牛!” 汉子几步跨过瓦砾堆,走到近前,声音激动起来,“东头赵老蔫家的二小子!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断了腿,还是长庚叔背着我跑了几十里地送到县医院!秀芹姑,您…您怎么在这儿?这…这是咋弄的啊?” 他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又看看王秀芹苍老憔悴、沾满泥污的样子,眼眶瞬间红了。
记忆的闸门打开,王秀芹终于想起来了。赵二牛,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后来听说去南方打工了。“二牛啊…” 王秀芹的嗓子有些发干,“你…你咋回来了?”
“嗨!听说老家遭了灾,厂里放假,我就赶紧回来了!看看老房子,能帮把手就帮把手。” 赵二牛蹲下身,看着王秀芹包袱皮上那点可怜的“家当”,又看看她那双布满裂口和泥污、指甲缝里渗着血丝的手,眉头紧紧拧成了疙瘩,“秀芹姑,您…您就一个人在这儿扒拉?月竹妹子呢?玄策兄弟呢?还有…您家那女婿呢?” 提到“女婿”两个字,赵二牛的语气明显带上了鄙夷和不忿。
王秀芹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瓷碗的豁口:“月竹…她…她忙。玄策…更忙。女婿…女婿他…工作也忙,陪我回来看了看,就先…先回去了,城里还有事,小辉…小辉没人带…”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底气明显不足。
“忙?!” 赵二牛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再忙能忙得连亲娘老子都不要了?!秀芹姑,您甭替他们遮羞!村里都传遍了!” 他指着废墟,痛心疾首,“您家遭了这么大的灾,房子都埋了!您一个老太太在这儿刨!您那好女婿呢?就回来转一圈拍拍屁股走了?把您一个人撂这烂泥地里?!这叫人事儿吗?!还有月竹妹子,她到底…”
赵二牛的话像一把把锤子,狠狠砸在王秀芹的心上。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找不到词。女婿阿伟那不耐烦的嘴脸和匆匆离去的背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二牛!你…你别瞎说!” 王秀芹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虚弱的尖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阿伟…阿伟他是忙!城里工作不容易…他…他给我留了钱的!月竹…月竹她…” 提到李月竹,她的话猛地噎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和难以启齿的羞愧。
“留钱?” 赵二牛嗤笑一声,满脸的不信和悲愤,“秀芹姑,您还蒙在鼓里呢?您那好女婿,在咱镇上名声都臭大街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仗着…仗着月竹妹子以前…有点关系,在厂里混日子,对领导点头哈腰,对工友吆五喝六!月竹妹子一出事,他跑得比谁都快!立马就跟厂里一个寡妇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这事儿镇上谁不知道?也就您…您还把他当个宝!把棺材本都贴给他!”
“你胡说!!” 王秀芹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脸色煞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阿伟…阿伟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小辉好!他…他是小辉的爸!你…你这是听谁嚼的舌根?你…你出去!” 她指着废墟外,手指颤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却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嘶喊。
赵二牛看着王秀芹激动而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强撑的、摇摇欲坠的信念,满腔的怒火化作了深深的悲哀和无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秀芹姑,我赵二牛虽然没啥大本事,但一口唾沫一个钉!我爹临死前还念叨长庚叔的恩情!我今天说这些,不是要戳您的心窝子,是实在看不下去!您…您好好想想吧!月竹妹子的事…唉!”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从随身的旧挎包里掏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馒头和一小包榨菜,硬塞到王秀芹手里,“您…您先垫垫肚子。这废墟…您别一个人扒了,危险。明天…明天我叫几个人来帮您收拾。”
说完,赵二牛不再看王秀芹的反应,转身大步离开了废墟,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沉重的叹息。
王秀芹僵立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和冰冷的榨菜袋。赵二牛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句句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女婿阿伟贪婪数钱的样子、不耐烦的呵斥、对老家灾情的漠然…与镇上那些风言风语、赵二牛悲愤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让她无法直视的丑陋画卷。她一直赖以支撑的、关于“家”和“依靠”的幻象,正在轰然崩塌。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声音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废墟被浓重的暮色吞噬,冰冷而死寂。王秀芹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无比渺小和孤独,只有手中那一点点来自他人的温热,提醒着她还活着。巨大的迷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将她彻底淹没。她慢慢蹲下身,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远处,村里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添凄凉。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被她无意识地攥在另一只手里,冰冷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仿佛是她破碎世界最后一块坚硬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