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墨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爷爷转向自己。她的笑容温婉沉静，眼底却有泪光闪动：“爷爷，欢迎回家。”
“念墨……” 李长庚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像对待一位久别重逢的挚友般，用力握住了孙女的手。他的手因激动而微颤，掌心带着常年握笔和操作仪器的薄茧。“好孩子……爷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念墨脸上停留许久，仿佛穿透了岁月，看到了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是如何在缺失祖父的时光里，成长为一个如此耀眼独立的科学新星。那目光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无法弥补的遗憾。他抬起另一只手，像小时候习惯的那样，想摸摸孙女的头，却在半空顿住——眼前的念墨早已不是需要他俯身的小女孩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掠过眼底。念墨却微微倾身，主动将自己的发顶轻轻抵在爷爷温暖而微颤的掌心，如同幼时。李长庚的手指终于落下，极其珍惜地、轻柔地抚过孙女柔顺的发丝，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贵宾室的服务员适时地送上了清茶。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也柔和了空气中那浓烈的悲喜。
李玄策坐在父亲身边，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明前龙井。碧绿的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舒展沉浮，清香四溢。“爸，尝尝，家里带出来的，您以前……喜欢的味道。” 他将茶杯稳稳地递到父亲手中。指尖不经意地触碰，传递着一种血脉相通的暖意和小心翼翼的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不是隔着冰冷屏幕的影像，也不是午夜梦回时的幻影。
李长庚双手捧住温热的瓷杯，杯身的暖意透过皮肤，熨帖着漂泊半生、早已习惯了异国咖啡冷冽的心。他深深嗅了一口那熟悉的、带着山野气息的茶香，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沉睡的记忆。他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清苦，随即是悠长的回甘。他闭上眼，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好茶……还是家里的味道好。”
“爷爷，美国没有好茶吗？” 天枢依偎在李长庚膝旁，仰着小脸好奇地问。
“有，” 李长庚放下茶杯，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头，目光却投向窗外停机坪上那些巨大的钢铁飞鸟，眼神有些悠远，“但再好，也不是这个味道。就像……”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就像那边的月亮，再亮，看着也总觉得隔了一层纱，照不亮心里的角落。”
李玄策沉默地听着，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感受着那份温热。他看着父亲鬓角刺眼的白霜，额头上刀刻般深重的皱纹，那是异乡岁月无情的刻痕。记忆中那个在东北老工业基地车间里挥斥方遒、在防汛抢险一线指挥若定的壮年父亲，终究是被时光和命运带走了。眼前这个略显清癯、带着学者儒雅与风霜之色的老人，熟悉又陌生。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赶紧低头呷了一口茶，借氤氲的热气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
方清墨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丈夫微凉的手，轻轻捏了捏。李玄策反手紧紧握住妻子温软的手掌，如同握住了支撑的锚点。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底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只是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了些：“爸，路上辛苦了。家里都收拾好了，清墨特意把书房布置成您喜欢的样式，向阳，安静，窗外还有棵老槐树。”
“好，好……” 李长庚连声应着，目光在儿子、儿媳、孙女、孙子脸上缓缓流连，最后落在李玄策那身挺括的深色西服上。他的眼神复杂，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玄策，你……很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简单却无比沉重的三个字。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轻轻拍了拍儿子宽厚的肩膀。那一下，仿佛拍去了经年的尘埃，也拍在了李玄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窗外，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机轰鸣着腾空而起，银色的机翼在午后的骄阳下划过一道刺目的亮线，直刺蔚蓝的天际。机翼下，那片广袤而熟悉的土地，正以沉默而坚实的姿态，迎接着游子的归航。
李长庚的目光追随着那架远去的飞机，直到它变成视野尽头一个闪烁的光点，最终消失在无垠的碧空。他缓缓收回视线，落在眼前这鲜活的一家人身上，落在儿子沉稳坚毅的眉宇间，落在孙女沉静智慧的眼底，落在孙子充满好奇与灵气的脸庞上，最后，与儿媳温柔包容的目光相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如同温热的泉流，缓慢而坚定地注满了他漂泊半生、早已被岁月风干的心田。
“走吧，” 李长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与尘埃落定的平静，他一手重新拉起那只贴满标签的旧行李箱，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小孙子李天枢温暖柔软的小手，“我们……回家。”
“回家！” 天枢清脆地应和着，紧紧握住爷爷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指。
李玄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接过了父亲手中的行李箱拉杆。那箱子入手沉甸甸的，不仅装着父亲简单的行囊，更承载着二十九年的离别与追寻、异国的孤寂与成就，以及此刻沉甸甸的归途。方清墨挽住丈夫的臂弯，李念墨则轻轻搀扶着爷爷的另一边臂肘。一家五口，三代人，以一种自然而紧密的姿态，簇拥着中间那位归来的游子，步履沉稳地穿过贵宾厅明亮的光影，走向连接着机场大厅的通道。
通道尽头，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七月京城炽烈耀眼的阳光。光晕模糊了他们的背影，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紧密相依、再也无法被拆散的轮廓。那旧旅行箱的轮子在地毯上发出低沉的滚动声，如同一声悠长的、穿越时空的叹息，最终归于平静，融入这片他们血脉相连的土地的脉搏之中。根须，终于触及了久违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