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充耳不闻。他小小的手抓起一支深蓝色的蜡笔,仿佛那不是笔,而是对抗那无形恐惧的唯一武器。他伏在桌面上,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在白纸上涂抹起来。动作毫无章法,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促。深蓝、暗红、污浊的黑…线条狂乱地交织、缠绕、堆叠,越来越密,越来越厚。蜡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尖叫,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画得那样用力,小小的指关节都泛了白,鼻尖上沁出新的汗珠,混合着未干的冷汗。
方清墨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阻止,只是心一点点沉下去。作为母亲,她深知儿子这种超出常理的“灵感”意味着什么。她走到桌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桌面平齐,柔声问:“天枢,告诉妈妈,你画的是什么?是梦里的东西吗?”
李天枢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片空茫的惊悸,像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他伸出沾满蜡屑的小手指,点在画纸中心那团最混乱、最浓重的黑色旋涡上,指尖微微颤抖。
“线…好多线…”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恐惧,“…断了…冷的…要来了…”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被自己话语里的冰冷击中,小脸苍白如纸。
方清墨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将儿子冰凉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目光却死死锁在那张诡异的涂鸦上。狂乱纠缠的线条,分明构成了一张巨大而脆弱的网,而那个中心的黑洞,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光亮。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与远方丈夫正在凝视的寒流,遥相呼应。
国安部大楼的灯光,彻夜未熄。
加密传真机不知疲倦地吞吐着纸张,每一张都带着大洋彼岸风暴的咸腥。李玄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高强度台灯的光束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他快速地翻阅着刚刚送达的“磐石”预案初步报告摘要,目光锐利如鹰隼。报告上冰冷的图表和数据,描绘着“bFc”崩溃可能引发的惊涛骇浪——出口订单锐减的陡峭曲线,失业率预测的触目惊心柱状图,关联银行资产负债表的脆弱警示标红……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可能被颠覆。
他拿起桌上的黑色加密手机,拨通一个短号。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迅速接通。
“清墨,”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沉凝,“是我。天枢…怎么样了?”他问着儿子,目光却依旧落在报告上那条代表“沿海中小制造企业信贷风险集中度”的、陡然上扬的红色折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方清墨的声音传来,努力保持着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忧虑:“烧得厉害,刚吃了药,迷迷糊糊的。睡下前…一直在画一张画,很乱,全是纠缠的线,他说…‘冷的要来了’,害怕。”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有些发紧,“那画…看着让人心惊。”
“冷的要来了…”李玄策低声重复着儿子的话,指尖划过报告上“全球流动性冻结风险”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孩子混沌的呓语,竟与这冰冷报告的核心预警如此诡异地重合!一种宿命般的寒意掠过心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冷静:“知道了。辛苦你了,清墨。替我…替我给天枢额头换块凉毛巾。” 这句寻常的叮嘱,在此时此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嗯,放心。你那边…?”方清墨轻声问,带着默契的关切。
“起风了。”李玄策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投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浓黑,看到那正席卷而来的金融风暴源头,“西边来的风,带着霜气。‘履霜,坚冰至’…老祖宗的话,又一次砸在了眼前。”他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直面凛冬的沉毅,“照顾好天枢,也照顾好自己。我这边,天亮前怕是歇不了了。”
挂了电话,听筒里短促的忙音消失。办公室里只剩下传真机单调的嘶嘶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李玄策没有立刻回到文件堆里。他起身,再次踱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玻璃冰冷,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肩章肃穆,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刺向远方不可见的深渊。窗外,新年的第一缕天光尚未撕破夜幕,城市依旧在沉睡,或是在狂欢后的余烬中喘息。远处,最后一朵徒劳的烟花在厚重的云层下挣扎着绽放,瞬间的光华只照亮了它自己惨淡的消亡轨迹,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那微弱的光亮熄灭的刹那,李玄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新年的暖意也彻底敛去。霜华已覆于阶前,刺骨的坚冰正在看不见的地平线下疯狂蔓延。他挺直了脊背,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古剑,无声地矗立在国安部大楼的最高处,独自迎向那从2012年第一天起,便扑面而来的、席卷全球的凛冽寒潮。窗外的城市轮廓在稀薄的晨霭中渐渐浮现,如同巨兽初醒的脊背,沉默地承载着即将到来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