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将最后几片枯黄的槐叶从枝头狠狠剐下,卷过胡同逼仄的天空。暮色四合,寒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顺着砖缝、门楣、窗棂,无孔不入地钻进这座北方城市的每一寸肌理。十一月十五日的夜晚,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夜。胡同深处,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缩着,光晕里飞舞着细碎的冰晶,落地无声。
李玄策推开锅炉房那扇沉重的、糊着厚棉絮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铁锈、煤灰、陈年水垢和微弱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只悬着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中央那台如同沉睡巨兽般的旧锅炉。锅炉房的老刘头,正佝偻着腰,蹲在一排锈迹斑斑、散发着陈旧金属气息的暖气片前,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管钳,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对着连接处渗出的细微水珠发愁。他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沾满了油污,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
“老刘叔,还没弄好?”李玄策的声音带着关切,在空旷的锅炉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他脱下沾了寒气的大衣,随手搭在旁边的煤堆上,露出里面的深色毛衣。
“唉!李部长,您瞧瞧!”老刘头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虑和无奈,他用管钳敲了敲暖气片,“这些老管子,都锈透了!补了东头漏西头!新锅炉烧得再旺,暖意也送不出去啊!这大冷天的,可怎么熬……”他粗糙的手指抹过暖气片表面,带下一层暗红色的锈粉。
旁边地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蜷缩在破麻袋上,浑身脏兮兮的毛炸开着,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发出微弱而可怜的呜咽,碧绿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李玄策没说话,只是默默蹲下身,与老刘头并肩。他拿起旁边地上一个废弃的、沾满煤灰的木头象棋棋盘,又捡起几颗磨得看不出原色的棋子。“急也没用,老刘叔。来,杀一盘,换换脑子。”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散发着铁锈寒气的暖气片旁,摆开了棋盘。棋子落在木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寒冷的夜里格外清晰。李天枢也安静地蹲在旁边,小手托着腮帮子,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棋盘,一会儿看看那只发抖的猫咪。
棋局渐入中盘。老刘头眉头紧锁,他的“车”被李玄策的“马”和“炮”隐隐钳制在一个角落,局面被动。“啧,这棋……憋屈!”老刘头忍不住嘟囔,下意识地拿起管钳,用包着布的手柄,重重敲了一下旁边那根渗水的锈蚀管道接头。
“咚!”
一声闷响在锅炉房里回荡。那渗水处似乎被震动,水珠渗出得更快了。
“老刘叔,您这招‘顶锅盖’,”李玄策的目光从棋盘抬起,落在老刘头敲击管道的动作上,又缓缓移向那渗水的接口,眼中若有所思,“倒是让我想起《棋经》里说的‘势孤取和’。”
“势孤取和?”老刘头一愣,茫然地抬起头。
“对,”李玄策拿起一颗“马”棋,在棋盘上划过一道斜线,“‘势孤’之时,硬拼只会损耗更大。不如暂时稳住阵脚,示弱于外,甚至主动让出一些看似要紧的‘实地’,换取喘息之机,暗中蓄力,等待对手露出破绽,再图转圜,最终求得一个‘和’局,甚至反败为胜。这不就和您修这老管子一个理?硬拧硬砸,管子可能就崩了。得顺着锈蚀的劲儿,该垫垫,该绕绕,哪怕暂时少通点水,先保住管子不裂开,暖和气儿能慢慢渗出来,就是胜利。”
他话音刚落,老刘头还没咂摸出味儿来,李玄策口袋里的加密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神色一凝,迅速接通。
电话那头是急促而低沉的俄语,夹杂着电流的嘶嘶声。李玄策静静听着,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昏暗中锈迹斑斑的暖气片,扫过老刘头布满愁容的脸,扫过儿子李天枢悄悄解下自己脖子上还带着体温的绒线围巾,小心翼翼地将角落里那只冻僵发抖的流浪猫轻轻包裹起来的动作。
“嗯……我明白了。”李玄策用俄语简短回应,声音听不出波澜。他挂断电话,抬眼看向老刘头,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却深意无穷的笑意:“老刘叔,有贵客上门。您这‘顶锅盖’的棋,下得正是时候。”
话音未落,锅炉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涌入。门口站着两位身材高大、穿着厚重毛呢大衣、戴着皮帽的外国人。为首一人约莫五十多岁,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灰蓝色的眼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锐利,帽檐和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正是俄方能源谈判的首席代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些的助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这简陋的环境。
彼得罗维奇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李玄策,以及他身旁地上那个简陋的棋盘。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卷舌音:“李部长,深夜冒昧打扰。您……在这里下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显然无法理解一位国安部高官为何会在如此寒酸的地方对弈。
李玄策从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煤灰,脸上是平和而坦然的微笑:“彼得罗维奇先生,欢迎。屋里简陋,但炉火尚温,正适合聊聊。我们胡同的老刘师傅,”他指了指还蹲在地上的老刘头,“正用他几十年的经验,教我怎么对付这些‘老顽固’。”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锈蚀的暖气片。
彼得罗维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那些渗水、锈蚀、在昏暗中如同垂暮老人般沉默的暖气管道。他的助手则注意到了墙角那只被李天枢用围巾裹着、正发出微弱咕噜声的流浪猫,以及李天枢看向猫咪时纯净的眼神。
“贵国的供暖系统,似乎……面临挑战?”彼得罗维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挑战无处不在,彼得罗维奇先生,”李玄策没有回避,反而走到锅炉旁,那里正放着一盆张奶奶熬制的冻梨燃料,深褐色的粘稠液体在余烬的烘烤下,表面正冒出一个个细小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他拿起一根长长的铁质烧火棍,棍头还带着暗红的热度。“就像这盆‘土油’,”他用烧火棍轻轻搅动了一下,“您听这气泡破裂的声音,‘噼啪噼啪’,像不像某种东西在内部压力下,正悄然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