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像一枚刚出磨盘的玉璧，温润圆满，清辉如练，将李家四合院的天井浸染成一片澄澈的银湖。几株老石榴树虬枝盘结，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在月光下泛着玛瑙般深红的光泽，仿佛凝固的喜悦。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甜香——刚出炉的月饼油脂与糖分交融的暖香，清冽的桂花酒微醺的芬芳，还有墙角几盆晚开茉莉送来的冷冽幽香。然而，这份本该属于团圆的静谧与馨甜，却被院墙外胡同里隐隐传来的嘈杂声浪，撕开了一道焦虑的口子。
“又跌了！妈呀，这绿油油的，韭菜地都没这么齐整！”
“我那点儿养老钱啊……全在里头泡着喽！”
“专家不是说‘黄金十年’吗？这才几年，铜板都熔成水了！”
……
声音透过院墙，像秋夜里不安分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墙根下，几个街坊邻居围着一台搬出来的老旧电视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刺目的绿色箭头，映亮了一张张写满愁苦与茫然的脸。美债危机的风暴，裹挟着大洋彼岸的寒流，正毫无遮拦地席卷着这条烟火气十足的胡同，将中秋的暖意冻结成冰。
院内，石榴树厚重如伞盖的树荫下，一张老榆木八仙桌被擦得油亮。李长庚老爷子端坐主位，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褂，衬得他银发如雪，精神矍铄。他布满寿斑却异常稳健的手，正将一个沉甸甸的枣红色梨木月饼模子，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心。那模子有些年头了，边角被岁月摩挲得圆润光滑，内里雕刻着繁复精美的“五福捧寿”图案，凹槽深处还残留着往年糕点的油润痕迹，散发着时光沉淀的独特气息。
“天枢，来，看太爷爷给你变个戏法。” 李长庚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沉稳，他拿起一个刚切开、馅料饱满的五仁月饼，黄澄澄的饼皮酥得掉渣。他没有用刀，而是用那双曾拨弄过无数精密仪器、如今依旧灵巧的手，开始仔细地掰分这块象征团圆的点心。
他先掰下一块硕大的核桃仁，饱满油亮，几乎占了月饼的三分之一。“喏，这个，好比那大洋对岸的巨无霸，” 李长庚将核桃仁置于模子中心最大的“福”字凹槽里，指尖轻轻一点，“看着光鲜亮丽，块头吓人，可内里，虚得很呐。” 他的眼神锐利，仿佛洞穿了万里之遥的金融泡沫。
接着，是几块粘连在一起的、裹着晶莹糖浆的青红丝和冬瓜糖。“这些缠缠绕绕的丝线，” 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模子边缘细密的缠枝纹路里，“就像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金融衍生品，绕来绕去，把谁都绑在一块儿了。” 青红丝纠缠不清，恰似复杂的债务链条。
然后是大块的冰糖粒，晶莹剔透，被老爷子捏碎成几小块，散落在模子不同的花纹节点上。“这些冰糖，看着硬气，可一受热，说化就化，”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凝神倾听的李玄策一眼，“就像某些信用评级，金玉其外，关键时刻，靠不住。”
最后，是绵软细腻、色泽深沉的枣泥馅料，被李长庚用指尖挑起，均匀地涂抹在模子底部剩余的凹槽里。“这枣泥，实在，是根基，”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韵，“可它被压在底下，被那些虚浮的东西盖着、缠着、压着，喘不过气，它的价值，就显不出来，还容易被带偏了方向。”
李玄策安静地坐在父亲下首，手里也拿着半块月饼，却没有吃。他穿着家常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月光透过石榴枝叶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父亲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依然精准操控着月饼碎块的手，看着它们在古老的模子里构建出一个微缩而充满隐喻的金融图景，眼神深邃如古井。
“天枢，” 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他拿起自己手中的月饼，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细细掰开里面的馅料——核桃仁、松子、瓜子、芝麻、冰糖。“你看太爷爷摆的这个阵势，像不像古书《盐铁论》里讲的‘平准’？” 他一边说，一边将掰下的一大块核桃仁，轻轻推向模子中心那代表“巨无霸”的位置旁边。“平准，就是要平衡物价，调节有无。就像这核桃仁太大，太霸道，占了太多地方，把别的馅料都挤得没处去了。长此以往，这月饼还能好吃吗？整个模子里的平衡就打破了。”
他将一小块枣泥，小心翼翼地拨向被冰糖碎块占据的一个角落。“枣泥太软，总被挤到边角，它的甜糯就发挥不出来。” 接着，又捏起几粒松子和瓜子，填补到模子中几个相对空疏的花纹里。“这些实在的小东西，得给它们腾出地方，让它们也能发出香气，贡献力量。”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不是在摆弄月饼，而是在梳理一场无形的风暴。青瓷盘光滑的釉面上，那被他拨动过的深褐色枣泥馅料，随着他的指尖移动，拖曳出一道道蜿蜒曲折、深浅不一的痕迹，在清冷的月光下，竟隐隐透出几分股市K线图那惊心动魄的跌宕起伏。
李天枢坐在小马扎上，仰着小脸，大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看看太爷爷，又看看父亲，再看看模子里那由香甜食物构成的“战场”。他似懂非懂，小手却无意识地模仿着，捏着自己小碟子里一块月饼上的核桃仁，想把它挪开一点，给旁边小小的瓜子仁腾地方。小眉头微微蹙着，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
就在这时，桌上那个连接着越洋视频的平板电脑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柔和的提示音。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映出李念墨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她似乎正在剑桥的宿舍里，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几点异国的灯火，桌面上堆满了厚厚的书籍和演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