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两秒……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江水拖住。
骤然!
江水深处,传来一阵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咆哮!那不是声音,而是整个江底淤泥层在剧烈痉挛!浑浊的江面上,以投弹点为中心,猛地炸开无数巨大的、翻滚的泥浆漩涡!浑浊的泥浪高高涌起,又狠狠砸落,整个江面如同沸腾的泥粥。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腥腐气息的淤泥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江岸。
“报告!声波反馈强烈!淤泥层被有效松动!”监测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就在这江底淤泥被声波强行“唤醒”、剧烈翻腾之际,江岸上,那座由王铁柱亲手完成最后装配的“共振消能”装置,发出了启动的嗡鸣。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巨鲸在深海中吟唱。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淡蓝色能量波纹,从装置顶端的发射口扩散开来,无声无息地融入动荡的江水和空气之中。
那波纹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开始强行梳理被异常地磁暴搅乱的力场。原本混乱无序的江面波动,竟在这淡蓝色波纹的引导下,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集、涌动。
“来了!看那边!”岸上有人失声惊呼。
只见钱塘江入海口的方向,在探照灯光柱勉强照亮的边缘,一道银线骤然亮起!起初细如丝缕,在墨黑的海天之间几乎微不可察。但它的推进速度却快得惊人!眨眼间,银线已化作奔腾的银练,带着低沉的、越来越响的隆隆声,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那不是自然的潮水。它没有自然大潮那狂野不羁、摧毁一切的暴烈,却有着一种人工赋予的、精准而恢弘的秩序感。银色的浪头在装置能量波纹的引导下,如同被无形巨手精心雕琢,形成一道横亘江面的、巨大而完美的弧形水墙。水墙顶端,翻涌的浪花在强光下闪烁着无数细碎的银芒,宛如一条由亿万星辰碎片组成的璀璨银龙!
银龙以无可阻挡之势,挟带着被声波震松的巨量淤泥,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逆着江水,轰然向上游冲去!它精准地冲刷过淤塞的核电站取水口,浑浊的泥浆被裹挟着、冲散着,卷向更深更远的海域。人工潮涌过处,江水剧烈翻腾,留下一条被强行开辟的、相对清澈的水道,如同神迹留下的伤痕。南岸低矮的江堤上,几个守着小渔船、被惊动而跑出来查看的老渔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那奔腾的银色水龙,那驱散了淤泥的“神迹”,那低沉如龙吟的潮声……这一切,都发生在子夜将近、本该万籁俱寂却无潮可期的时刻!尤其那浪尖闪烁的、非自然的璀璨银光,更非人力所能为!
“潮…潮神娘娘啊!”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浪痕迹的老渔民,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条逆流而上的银龙,猛地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湿冷的堤岸泥地上!他双手合十,高举过头,朝着潮涌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敬畏与狂喜:
“是潮神娘娘显灵了!显灵了!娘娘没有抛弃我们!娘娘回来救我们了——!”
他这一跪一喊,如同点燃了引信。堤岸上其他几个同样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渔民,也如梦初醒,纷纷朝着那银龙奔腾的方向,“噗通”、“噗通”地跪倒一片。他们不顾地上的泥水,虔诚地将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口中念念有词,是流传了千百年的祈求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的古老祷词。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除了执掌这钱塘江潮汐、护佑一方水土的神明,谁能在这无月无潮的子夜,凭空召唤出如此神异的潮水,为他们驱散淤塞的灾厄?指挥中心的巨大屏幕上,代表取水口淤塞程度的红色警报条,正随着人工潮的持续冲刷,肉眼可见地快速缩短,最终跳转成代表安全的绿色。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响起:“警报解除。冷却水流量恢复至安全阈值。”
指挥中心内,无形的巨大压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着的、劫后余生的轻微喘息和低语。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许多人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李玄策缓缓靠回椅背。屏幕上绿色的数据流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着,如同江面残留的银色碎芒。他拿起加密通讯器,没有第一时间听取汇报,而是拨通了那个跨越太平洋的号码。
“念墨,”他的声音透过电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潮…来了。很及时。多亏了你。” 电话那头,是女儿如释重负的轻叹,带着熬夜的疲惫,却掩不住雀跃。
放下电话,他的目光投向实时画面里,那些跪倒在泥泞江堤上、朝着人工潮顶礼膜拜的模糊渔民身影。那一声声“潮神娘娘显灵了”的呼喊,仿佛穿透了屏幕和距离,直接撞在他的心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荡。
科技的力量,扭转了乾坤,维系了国计民生那根脆弱的弦。可最终抚慰人心的,依旧是这方水土千百年沉淀下来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信仰图腾。冰冷的声波振开了淤泥,精密的共振装置模拟了潮汐,而真正让这“潮水”拥有驱散恐慌、带来希望的伟力的,是这跪拜中蕴含的、对脚下土地深沉而朴素的信赖与祈盼。
“共振消能……” 李玄策低声咀嚼着这个由李长庚命名的科学术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动。消弭的是异常的能量场,共振的,又何止是物理的波?今夜这钱塘江畔,科技之“理”与民心之“信”,在这无潮的子夜,完成了一场无声而浩大的共振。天色微明。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最后一点不甘的泥沙,缓缓退去。
李天枢和几个小伙伴还蹲在泥滩边,那个倒扣的搪瓷脸盆还留在原地。人工潮的轰鸣早已远去,江面恢复了看似寻常的流淌,只是比昨日清澈了许多。
“天枢,那‘蚂蚁搬家’的声音……好像没了?”一个孩子小声说,把耳朵从脸盆上挪开,脸上带着疑惑。
李天枢也挪开耳朵,小脸上满是思索。他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冰冷的盆底,又侧头望向江堤方向——那里,几个老渔民还站在晨曦微光中,对着江水退去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地作着最后的揖拜。
他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他学着那些渔民的样子,也对着宽阔的江面,认认真真地、笨拙地作了个揖。晨风拂过他沾着泥点的脸颊,带着江水特有的、微腥的气息。
远处,第一缕真正的晨曦,正努力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淡金色的光,洒在刚刚经历了“神迹”与“人谋”双重洗礼的钱塘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