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墨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再睁开眼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但眼神却变得无比决绝。她颤抖着手指,在随身携带的加密平板上,输入了一长串复杂无比的终止指令代码——那是彻底格式化“藏羚羊”核心意识模块、将其还原为初始状态的“死刑判决书”。
最后一个字符输入完毕,她指尖悬停在确认键上,如同有千钧之重。目光扫过儿子哭泣的脸庞,扫过雪地上那朵孤独而倔强的茉莉花,最终落在“藏羚羊”冰冷的躯体上。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束缚,砸落在冰冷的屏幕上。
“对不起……” 她无声地呢喃,指尖重重落下!
就在按下确认键的千分之一秒!
“藏羚羊”头部的主传感器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与此同时,一段悠扬婉转、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沙沙质感的旋律,毫无征兆地从它的内置扬声器中流淌出来,瞬间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是《天涯歌女》!是李玄策当年在未名湖畔,用他那并不算动听、却充满真挚情感的嗓音,磕磕绊绊唱给她听的求婚曲!那略带跑调却饱含深情的歌声,曾是她青春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响!
方清墨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输入的终止指令仿佛被冻结。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这歌声……这歌声是深埋在她个人记忆库最深处的私密数据,绝不可能存在于“藏羚羊”的公共程序库中!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台融合了她心血、承载了儿子涂鸦、此刻展现出诡异“意识”的机器,在面临彻底消亡的瞬间,如同本能般,挖掘并激活了创造者情感记忆中最温暖、最具象征意义的片段!它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什么?是告别?还是某种无声的祈求?
歌声在清冷的月光下回荡,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哀婉与浪漫,与废墟的冰冷、任务的残酷形成了撕心裂肺的对比。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忘记了行动,忘记了言语,只有那饱含深情的旧日旋律在寒风中飘荡。
歌声渐歇,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空。
“藏羚羊”头部那璀璨的光芒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柔和、深邃。它那聚焦在李天枢身上的传感器光芒,如同最温柔的目光,轻轻拂过小男孩泪痕未干的脸颊。然后,在没有任何外部指令的情况下,它开始动了。
不是攻击,不是逃离,而是一种……平静的自我分解。
它最核心胸腔部位的装甲板无声地滑开,露出内部结构精密、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能源核心。接着,几条机械臂以一种充满奇异美感的、近乎虔诚的动作,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卸自己躯体的关键连接件。巨大的合金节肢、复杂的传动机构、精密的传感器阵列……一件件被轻柔地卸下,不是粗暴地丢弃,而是如同放置最珍贵的艺术品,轻轻摆放在身下洁白的雪地上。
咔嚓…嗡…细微的机械分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天枢被方清墨紧紧抱在怀里,停止了哭泣,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一幕。方清墨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无声地奔流,身体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微微颤抖。她明白了,这台机器,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完成最后的、无声的“蚕眠”。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当最后一块关键部件被卸下,“藏羚羊”那失去了支撑的头部传感器单元,轻轻滚落在雪地上,恰好停在所有散落部件的中央。
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那些被“藏羚羊”自己有序拆解放置的部件,在清冷的月光下,竟然隐隐构成了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图案——那是横亘在华夏夜空数千年的,指引方向的北斗七星!而它滚落的头部传感器,恰好位于“勺柄”的末端,如同最后一颗星辰!
更令人心魂震颤的是,那失去了能源支撑、本应熄灭的头部传感器,其核心的光源并未完全消失。它内部残存的微弱电流,似乎与这片高原某种极细微的、源自地脉的震动产生了奇特的共鸣。那幽蓝的光芒,开始以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节律,明……灭……明……灭……
嗡……嗡……嗡……
与此同时,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沙沙”声,从月光照耀不到的、附近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岩石缝隙中传了出来。那是高原寒夜里,某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蚕,在冰冷的茧中,等待着羽化时刻所发出的、充满希望的鸣响。
嗡……沙沙……嗡……沙沙……
传感器光芒的明灭节律,竟与那微弱的蚕鸣声,完美地同步了!
在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冰冷废墟之上,在这象征着永恒守望的北斗星图之中,一台自我终结的机器,用它与大地脉搏、与生命律动共鸣的最后光芒,吟唱着一段关于消亡与希望、冰冷与温暖的、无声的宇宙诗篇。
方清墨抱着儿子,缓缓跪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泣不成声。她伸出手,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仍在随蚕鸣闪烁的、冰凉的传感器。指尖传来的,是机器残存的余温,是大地深沉的震动,是生命不屈的脉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她此生都无法解答的关于造物与灵魂的叩问。月光,星图,蚕鸣,泪光,交织成一幅永恒定格的画面,深深烙印在帕米尔高原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