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挟着高原寒意的风，卷着尚未落定的尘灰，呜咽着掠过这片疮痍的大地。残垣断壁如同巨兽折断的脊骨，刺眼地裸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冰冷的雪花，夹杂着细碎的冰晶，打着旋儿落下，覆盖在瓦砾之上，也落在救援人员疲惫的肩膀上。
一片相对空旷的废墟旁，几根断裂的经幡柱歪斜地插在雪地里，褪色的经幡布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方清墨半跪在冰冷的土地上，防护服沾满了泥泞和雪水，鼻尖冻得通红。她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一台形似羚羊、线条流畅的银灰色机器人——“藏羚羊”。它的一只“前腿”在救援作业中被落石压得有些变形，关节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方院士，左前肢三号关节的伺服电机反馈异常，扭矩输出不足。”旁边一位年轻的工程师盯着平板上的数据，眉头紧锁。
方清墨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双习惯于在精密仪器和微观世界中寻找答案的眼睛，此刻正透过护目镜，冷静地观察着机器人的损伤部位。她的手指在便携式控制终端上快速移动，调取着内部诊断数据。“不是电机问题，是传动连杆轻微变形卡住了。尝试用冗余关节b路径补偿力矩输出，避开受损点。”
指令输入，“藏羚羊”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变形的“前腿”以一种略显僵硬但更稳固的姿态重新支撑起身体。
“动了！能动！”旁边传来一个稚嫩而带着哭腔的声音。一个约莫五六岁的藏族小女孩，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棉袄，小脸上满是泪痕混着尘土，怯生生地躲在一位志愿者阿姨身后，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重新站起来的机器人。
方清墨闻声抬起头，脸上严肃专注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她站起身，拍了拍防护服上的尘土，朝小女孩走去。小女孩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半步，但目光依旧被那神奇的“铁羊”牢牢吸引。
“别怕，”方清墨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和，“它叫‘藏羚羊’，是我们的朋友，来帮忙找人的。”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和小女孩平视，从随身工具包的一个小隔层里，取出一样东西——那并非工具，而是一枚小小的、尚未完全展开的金属花瓣，材质奇特，泛着淡淡的银灰色光泽。这是她用实验室里一种特殊的生物相容性记忆合金做的样品，原本是打算送给女儿的小玩意儿，灵感源于高原的格桑花。它有一个奇妙的特性：遇体温便舒展绽放。
方清墨轻轻拉过小女孩冰凉的小手，将那枚冰冷的金属花瓣放在她小小的掌心。奇迹发生了。小女孩掌心那微弱却真实的体温，像钥匙般触发了金属内部的记忆。只见那枚小小的花瓣在女孩惊讶的目光中，仿佛从沉睡中苏醒，一层层、一片片，优雅而缓慢地舒展开来，在灰暗的雪地里，绽开了一朵精巧绝伦、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格桑花！
“花！”小女孩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朵神奇的花，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送给你。”方清墨微笑着。小女孩看看花，又看看旁边安静站立的“藏羚羊”，它变形的关节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努力地将那朵刚刚绽放的金属格桑花，轻轻地别在了“藏羚羊”头部传感器阵列旁边一个不那么突兀的位置。
“它…它疼不疼？”小女孩仰起脸，纯净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小手轻轻摸了摸机器人冰凉的金属外壳，又摸了摸那朵在冷风中依然保持盛放姿态的金属小花。
这句充满童真又无比赤诚的问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方清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让她鼻尖猛地一酸。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眼眶的湿意，声音更加轻柔：“它很坚强，就像格桑花一样。而且，有了你送的花，它就不会疼了，还会更有力气去救人。”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孩子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和惊呼。方清墨循声望去，心脏骤然一紧。
就在几十米开外，一片摇摇欲坠的预制板楼板下，几个救援队员正焦急地试图撬动一根沉重的混凝土横梁，那顶的利剑。一个穿着深色冲锋衣、身形挺拔的身影正半跪在废墟上，肩头死死地扛着那根断梁的一端！是李玄策！
他显然已经在那里撑了有一会儿了，额角青筋凸起，豆大的汗珠混着灰尘滑过紧绷的侧脸，顺着下颌线滴落。最刺目的是，他右臂的冲锋衣袖口被尖锐的钢筋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色的布料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成了更深的暗红。那鲜血顺着他结实的小臂流淌下来，一滴，又一滴，无声地落在身下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泥土里。
周围的救援队员和志愿者们都屏住了呼吸，有人想冲上去替换，却被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他必须稳住，给的目光，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越过残破的废墟，死死锁在丈夫那被鲜血浸染的手臂和肩头沉重的断梁上。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防护服下的手指死死抠进了掌心。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极其细微、极其突兀的绿色。
就在李玄策滴落的鲜血渗入的那一小片雪地上，在那被鲜血染红的泥土边缘，一点嫩得不可思议的、几乎透明的绿色草芽，竟顽强地、奇迹般地顶开了覆盖的薄雪和灰土，微微探出了头！在这片刚刚经历地动山摇、万物死寂的废墟之上，在这冰冷的四月飞雪之中，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绿意，却仿佛蕴藏着足以刺穿一切绝望的生命力量。
它就在李玄策的血与汗滴落的地方，悄然萌发。
风雪依旧呼号，废墟依旧冰冷。方清墨的目光从丈夫染血的肩膀，移到那点倔强的嫩芽，再回到身边小女孩充满希冀地看着“藏羚羊”的眼神，最后落在机器人耳侧那朵小小的、由女儿实验室的合金制成的、永不凋零的格桑花上。一股混杂着心痛、骄傲、忧虑和某种更深沉力量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剧烈地翻涌。她用力抿紧了嘴唇，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只留下眼底深处那抹比钢铁更坚毅的光芒。
她转身，不再看那揪心的一幕，重新蹲回到“藏羚羊”旁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果断：“冗余关节补偿效果良好。启动生命探测模块最高功率扫描c区废墟，坐标已更新，优先寻找热源信号。‘藏羚羊’，出发！”
银灰色的“羚羊”发出一声低沉的确认音，带着耳侧那朵小小的金属格桑花，迈开稳健的、略带一丝修复痕迹的步伐，义无反顾地再次冲进了风雪弥漫的废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