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带着旧书页的油墨香和冬日特有的清冽气息,汹涌地撞开了闸门。北华大学老图书馆,暖气片发出催眠般的嗡鸣。研究生一年级的方清墨,被一组复杂的非线性方程困在角落,焦灼得鼻尖冒汗。对面,那个总是不声不响的物理系师兄李玄策,轻轻推过来半块用油纸包着的桃酥。她茫然抬头,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拈起细碎的饼干渣,在磨得发亮的深褐色木桌面上,一点一点,从容而清晰地,画出了一条简洁优美的函数曲线——正是她推导中缺失的关键转换!窗外昏黄的路灯光斜斜映着他清癯专注的侧脸和移动的指尖,世界仿佛只剩下那细微的沙沙声和桌面上渐渐成型的、充满智慧的痕迹……那一刻心跳失序的感觉,清晰得如同昨日。
“妈妈?”李天枢疑惑的声音,带着糖浆的甜糯,将她猛地拉回现实。她这才惊觉,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滑过脸颊,滴落在案板边缘的糯米粉上,洇开两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清墨?”李玄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结束一个冗长的安全简报视频会议,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进屋,深色大衣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一眼看到妻子脸上的泪痕和儿子懵懂的眼神,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近,带着关切的询问。
方清墨慌忙用手背抹去眼泪,指着案板上那副童稚的“杰作”,又哭又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看天枢画的……这歪歪扭扭的……像不像……像不像当年你在老图书馆,用我的桃酥渣子……画的那些‘鬼画符’?” 图书馆陈旧木头的味道、桃酥的甜香、冬日黄昏的静谧,混合着青春懵懂的心动,瞬间充满了这小小的厨房。
李玄策的目光落在儿子用红糖涂抹的“大漩涡”上,又看看妻子含泪带笑、眼波流转的模样,时光的河流仿佛在这一刻奇妙地交汇。担忧父亲远隔重洋的处境、工作的巨大压力、以及对眼前人深沉的眷恋,复杂的心绪交织成一股暖流,冲撞着他的胸腔。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为妻子揉揉紧绷的肩颈。指尖刚触碰到她后颈衣领下缘的肌肤,就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熟悉的、微微凸起的细长疤痕——那是1998年寒冬,方清墨在西疆某基地调试新型数控机床原型机时,突发液压管爆裂,飞溅的高压碎片留下的永久印记。
方清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这疤痕是她从不言说的勋章,也是丈夫心头最柔软的牵挂和隐痛。李玄策温热的指腹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轻轻按揉着那处旧痕。就在这无声的抚慰传递间,方清墨脑中却如同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她猛地反手抓住丈夫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李玄策都微微一怔。
“玄策!当年!西疆基地,‘昆仑三型’原型机!”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颤抖,“主轴轴承突然抱死,控制失灵,刀头失控横扫!最后关头……最后关头你冲上去,不是去拉电闸!我记得!你抄起一把大号螺丝刀!狠狠砸在轴承外壳上!像……像打拍子一样!是不是?!”
李玄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惊心动魄的几十秒,如同高速播放的胶片在眼前闪过!震耳欲聋的机床轰鸣、失控刀头撕裂空气的尖啸、方清墨近在咫尺的惊骇面容!他抓起手边最重的工具,凭着对机械振动的本能直觉,用尽全身力气,以某种特定的、充满原始力量与节奏的敲击,狠狠砸在滚烫震颤的轴承外壳上——“哐!哐哐!哐——!” 那节奏……那如同心脏搏动般沉重而坚定的节奏,不正是《东方红》开篇那震撼人心的鼓点吗?!
“《东方红》!”两人几乎是吼了出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机械的共振频率,能量在特定节奏下的传递与叠加,那首刻进民族血脉的旋律中蕴含的磅礴、稳定、不可阻挡的律动力量……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却又闪烁着天才火花的念头瞬间在两人脑海中炸开!
方清墨猛地松开丈夫的手,目光如炬,瞬间扫过案板上儿子那充满童趣的红糖“公式”,又落在旁边那盆雪白细腻的糯米粉上。灵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大把干爽的糯米粉,朝着旁边灶上刚刚熄火、黝黑的大铁锅那尚有余温的锅底,用力一扬!
洁白的粉末如初雪般纷纷扬扬洒落。接触到滚烫锅底的瞬间,奇妙的变化发生了!粉末并非均匀散落,而是受到锅底残留的热力梯度分布、方清墨扬撒的初始力度、以及李玄策下意识抓起蒲扇扇出的微弱气流的共同作用,迅速凝结、熔化、变形!在黝黑的锅底上,竟鬼斧神工地堆叠、凝结出了一个清晰、立体、结构无比精妙的模型!那是由无数细微糯米颗粒构筑的、充满复杂腔室、管道和共振节点的三维结构!正是方清墨在尖端实验室里,耗费无数心力试图构建的、用于稳定仿生神经纤维灵导性的核心谐振腔原型!
“就是它!找到了!”方清墨的声音带着破音的狂喜,手指颤抖地指向锅底那个稍纵即逝却无比完美的“神迹”。
灶膛深处,未燃尽的木柴发出一阵欢快而响亮的“噼啪”爆裂声,火星四溅。这声音,在李玄策和方清墨听来,宛如二十年前北华大学那个简陋的实验室里,酒精灯上烤着的红薯突然爆开,滚烫的瓤肉溅到记录纸上,瞬间点燃纸张并触发的那阵尖锐刺耳的火警铃声——那是青春岁月里一场带着焦糊味的混乱,也是命运之线开始紧密缠绕的序章。
厨房里,红糖浓郁的甜香、糯米粉清新的谷物气息、铁锅灼热的金属余味、灶膛里柴火温暖的烟火气,混合着夫妻俩剧烈的心跳和眼中燃烧的、属于科学家与战士的火焰,将这个平凡的小年夜,点燃成一场无形战役的关键转折点。窗外的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温柔地笼罩着案板上李天枢画下的稚嫩“星图”,也映亮了方清墨眼中那份属于妻子、母亲和科学家的三重坚定。李玄策的手,再次轻轻覆上方清墨颈后的那道旧疤,这一次,是战友间无声的确认与托付。
遥远的加州,斯坦福实验室的搜查官终于合上最后一个终端,毫无所获地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李长庚走到窗边,望着沉沉夜色中太平洋的方向。他缓缓从内袋里抽出那支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英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浸润着岁月的温润。他苍老的手指,一遍遍细细摩挲着笔帽上那行几乎被指纹磨平的刻字——“1983.3.16”。指腹感受着每一个凹痕的深度与走向,如同触摸那段铭刻着长江怒涛、沉船冰冷与打捞艰辛的峥嵘岁月。他旋开笔帽,露出依旧锐利的金尖,在李念墨刚刚画着蛋糕轮廓的草稿纸背面,极其缓慢而有力地将那六个数字,重新描摹了一遍。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启动一个尘封于时光深处的密钥。他知道,有些“星灯”,注定要在最深的暗夜亮起,只为指引那唤醒蛰龙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