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盆地特有的闷热湿气,混杂着新翻泥土与消毒水的气息,沉沉压在青川县临时搭建的国安部前线证物室里。窗外,雨丝连绵,织成灰蒙蒙的帐幕,将远处山峦起伏的伤痕和近处板房区的轮廓都洇得模糊不清。昨日高考首日,北川帐篷考场里那些伏案奋笔的年轻身影,那些在余震尘埃中依然挺立的脊梁,带来的震撼与希望,似乎也被这无休止的雨水暂时冲刷得淡了。
李玄策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证物箱中间。一盏白炽灯悬在头顶,光线昏黄,将他伏案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他刚刚结束一场与财政部、审计署的冗长视频会议,重建资金的巨额流向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牵扯着无数神经,也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暗礁。疲惫如同这连绵的雨,浸透骨髓。他捏了捏眉心,指腹按压处传来尖锐的酸胀感。
面前摊开的,正是从城南老宅暴雨现场带回的核心证物——那些散落泥水中的医疗设备包装箱残片,以及箱内夹杂的几份泛黄文件。文件上,一个签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视线:**李竹**。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纸张受潮后的霉味和档案袋特有的陈旧气息。他戴上薄薄的白色棉质手套,动作近乎虔诚地拿起一份**十年前(1998年)** 上城第三纺织厂工会福利发放的签收单。指尖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边缘的毛糙与脆弱。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证物室配备的简易平板扫描仪下。
屏幕亮起,冰冷的蓝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扫描仪发出低沉的嗡鸣,高清图像在屏幕上清晰呈现。那“李竹”二字,笔锋间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工整,转折处却透出细微的生硬与迟滞,像是初学写字的孩子在竭力描摹。
李玄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他调出电脑里刚由总部笔迹鉴定专家发来的AI初步比对报告。屏幕上,两个签名被切割成无数细微的笔画轨迹,以动态线条的形式叠加、比对。红色的差异标记点起初零星出现,随即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十年前那份工会签收单的“李竹”签名上。
**“相似度:98.7%。高度吻合。”** 报告结尾的结论冷冰冰地跳出来。
“嗡”的一声,李玄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闷热。他猛地向后靠去,坚硬的椅背硌得脊骨生疼,却浑然不觉。
**二十五年前!1983年阴历4月23日,39岁的父亲李长庚打捞沉船失踪,弟弟李小满在父亲失踪前溺水身亡!** 那个家族风雨飘摇、天塌地陷的至暗时刻!母亲被迫独自扛起千斤重担,他自己也刚刚考上县中,而妹妹李月竹,正是从那时起,性情开始变得阴郁敏感……那些深埋记忆角落的碎片被猛地翻搅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家族诅咒——李家男丁活不过39岁——也曾是他肩上无形的枷锁,如今虽已破解,但留下的伤痕和阴影却从未真正消散。** 父亲李长庚在斯坦福研究所,女儿李念墨在加州理工大学研究所,他们都在为这个饱经磨难的国家贡献着顶尖的智慧与力量。他李玄策,更是肩负着集整个家族之力,为这个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奋斗终身的使命。然而,血脉相连的妹妹月竹,却似乎在背离的路上越走越远,坠入了他难以触及的黑暗深渊。
“哥,厂里那些单据…看着就头疼。”少女时期的月竹皱着鼻子抱怨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揉着她的头发笑说:“怕什么,哥教你,签个名而已,多练练就好了。” 他还亲手教过她写自己的名字……他教她写的,是“李月竹”!
而眼前这个“李竹”是谁?是谁在**十年前(1998年)**,就迫使她隐去了名字里那个象征着皎洁与坚韧的“月”字?是谁让她在那些枯燥的工会文件上,一遍遍签下这个残缺的、属于过去的名字?那些文件背后,又牵扯着什么,将她一步步拖向今日的泥潭深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钝痛和窒息感。这绝非巧合!这签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岁月尘封的、最阴暗的那扇门。门后吹出的风,带着陈腐的血腥和阴谋的气息,直扑他的面门。
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敲打着简易板房的铁皮屋顶,单调而压抑。证物室里那盏孤灯的光晕仿佛也缩小了一圈,将堆积的阴影逼得更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旧纸张和冰冷金属的味道,沉重地压进肺腑。疲惫感如同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卷宗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始模糊、扭曲、游移。
他抵抗着,指尖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但那深重的倦意,混合着签名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心底翻涌的酸楚,终究如潮水般漫过了堤坝。眼皮沉重地垂下,额角抵在冰冷的金属桌沿上。
……
意识沉浮间,光影流转。不再是阴冷的证物室,而是李家旧宅那间洒满午后暖阳的书房。空气里飘散着新墨的清香和阳光晒在宣纸上的微尘气息。窗外几竿翠竹的影子斜斜映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轻轻摇曳。
“哥,这笔锋…怎么总是软塌塌的?” 少女清脆又带着点懊恼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那是十五岁的李月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裙,扎着清爽的马尾辫,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她正襟危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桌子淹没,手中一支狼毫笔悬在半空,对着铺开的宣纸,眉头苦恼地蹙着。
更年轻的李玄策站在她身后,高大挺拔,眉眼间是未经历练的清澈与温和。他轻轻俯下身,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盖住妹妹握笔的小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而坚定。
“月竹,握笔如执剑,意在笔先。”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兄长特有的耐心,“看,腕要沉,力要透。这一‘点’,要如高峰坠石……” 他带着妹妹的手腕轻轻一落,笔尖饱蘸的浓墨在宣纸上洇开一个饱满圆润、力透纸背的墨点。接着,手腕灵动地牵引,“这一‘横’,要像千里阵云,开阔舒展……” 墨迹随之延伸,平稳而开阔。
少女的手在他温热的掌心下渐渐放松,眼神也变得专注明亮。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一个清雅娟秀的“竹”字渐渐成形,笔画间已初具风骨,尤其是那最后一竖,如新笋破土,带着向上的韧劲。
“对!就这样!” 李玄策眼中满是赞许的笑意,松开了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头顶,“记住,写字如做人,心正则笔正。你名字里的‘月’,是皎洁清辉,‘竹’,是虚怀劲节。月竹,要堂堂正正地写,更要堂堂正正地活。”
“嗯!” 李月竹用力点头,脸颊因为兴奋和专注而微微泛红。她重新蘸墨,挺直了小小的脊背,极其认真地在方才写好的“竹”字前面,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月”字,墨色饱满,笔画清晰。她满意地看着“李月竹”三个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笑容干净得像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李玄策看着她满足的笑靥,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暖意融融。
突然,毫无预兆地,窗外明媚的阳光消失了。书房景象如同褪色的古画,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那刚刚写好、墨迹未干的“李月竹”三个字,在宣纸上剧烈地扭曲、变形,饱满的墨色诡异地沸腾起来,化作粘稠、散发着浓烈铁锈味的暗红色液体!
那血一样的墨汁疯狂地漫延,瞬间浸透了整张宣纸,如同活物般沿着书桌的边缘汹涌流淌而下。滴答,滴答…粘稠的血珠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无限放大,震耳欲聋!血水迅速在地面汇聚、扩散,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李玄策的双脚,并顺着腿骨急速向上蔓延,要将他整个吞噬!
“月竹——!” 李玄策在梦中骇然失声,猛地向前一扑,想要抓住妹妹。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粘腻的虚空。
“哐当!”
一声金属坠地的脆响将他从血色的梦魇中狠狠拽回现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带来一阵冰冷的黏腻感。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前证物室的景象还在晃动。是那支他下意识抓在手中防身的旧钢笔,在惊醒时脱手摔落在地,滚到了桌脚边,笔帽分离。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证物室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驱散着残梦的惊悸,却带来更深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