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风更急雨更猛。那些微弱的笔痕被雨水迅速冲刷、洇开,墨色混合着泥水,只留下几抹凄楚模糊的残痕,倔强又脆弱地贴着冰冷的断石,像极了被摧残但终究未曾消散的誓言。
仪器屏幕上刺眼的数据符号在冷雨里无声闪烁,巨大的黑色空洞纹丝不动地散发着致命的信号。方清墨的呼吸几乎停滞,她猛地抬头看向丈夫。仪器冰冷的微光映亮了她眼中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急迫——“不是余震,玄策!”
李玄策在她惊呼出口之前,目光早已死死锁定了那堵断墙下的泥沼。就在祭文被拍落的位置附近,积水浑浊泥泞。他一步踏入那片洼地,脚下踩上去的感觉却极其怪异!看似厚实覆盖着浮泥瓦砾的地基断层,几步之后竟显出一种虚浮的回馈感,仿佛踩在了内部被掏空、只剩一层空鼓薄皮包裹的沙袋上。每一次落脚,脚下深处都会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虚空震颤回音!
他猛地钉在原地,泥水没过脚踝,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从脚底直钻入心脏。冷汗,不同于冰冷的雨水,第一次无法抑制地从额角涔涔渗出,混杂着雨水流下他紧绷僵硬的下颌线条。那份源于指端、源于深土的惊悸,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恐怖地透过泥水刺穿了他!这绝非余震!方清墨仪器上那个冰冷空洞的警告,与他脚下这诡异的虚空感,形成了致命的呼应!
“呜呜……妈的发卡……埋泥里冷……” 一个怯怯的、细弱蚊蚋的童音突然在震天的悲号中微弱地响起。一个被父亲紧紧箍在胸前的小女孩,大约五六岁,挣扎着从小脸苍白痛苦的父亲怀里探出头来,空洞却执着的大眼睛,穿透迷蒙的雨雾和攒动的人群,直直地望向李玄策立足的那片诡异的虚浮泥沼。她伸出满是细小伤口的脏脏小手,指向那片泥泞:“爸,妈妈的蝴蝶发卡……埋在那么冷的泥水里……她好冷……”孩子的泪在眼里打转,懵懂中的绝望如同最尖锐的刺,恰恰刺中了那片连精密仪器也难言其状的虚空死寂。
不远处,一个穿着褪色旧军装、须发皆被雨水打得透湿黏在脸上的老农,手中拄着一根浸透了泥水愈发沉重的树枝,佝偻着背,茫然又痛苦地离开了放声恸哭的人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跋涉,竟也停在了那片被方清墨盯着的仪器所标注、李玄策亲身踩出异样的泥沼边缘几尺之外。老人浑浊失焦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枯裂的嘴唇却无意识地翕动着:“邪门…邪门得很哩……早上俺来这疙瘩给娃儿烧过纸……”他无意识地用沉重的树枝末端戳了戳泥沼边缘一处相对干硬些的地皮,发出一种怪异的“噗噗”的空洞闷响,“就觉着……这地皮底下……跟着了凉打摆子似的…空得心慌!没下雨前,”他喃喃着,满是沟壑的脸上带着一种惊悸的迷惑,“俺眼睁睁瞅着,有好几只煞白煞白的蝴蝶……从那层软皮子底下钻出来,晃晃悠悠,都朝……”他茫然地抬手指向西南方那被厚重雨幕完全吞没的绵延群山,“……朝那九顶山飞哩……白乎乎一片……”
白蝶?西南山的九顶群山?!
这不寻常的景象,如同两道裹挟着冰霜的警兆,瞬间贯入并肩而立的李方二人心神深处!李玄策猛地抬眼与妻子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方清墨的脸色在仪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几近透明,她的眼底不再是担忧,而是化为近乎冰冷的震惊与确认——仪器中那片巨大的黑色空洞、丈夫脚下深层的虚空回响、老人絮语中破泥而出的诡异白蝶,以及它们一致的指向!所有的碎片骤然拼合,指向一个远超预期的恐怖事实!
风势在悲怆弥漫的广场上愈发狂暴,雨幕如同倾斜的瀑布,寒意刺透骨髓。李玄策清楚地感觉到脚下那无形的虚空触感正在扩大、蠕动、蔓延,如同深埋地底的巨大异兽,正发出无声却冰冷噬人的叹息。他下意识地向身旁伸出手,掌心紧紧握住了方清墨冰冷而微微发抖的手腕。
“九州同心,重生于此!” 无数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在震天恸哭和狂泻暴雨的间隙里汇成微弱却执拗的暗流,倔强地回应着祭文最后的词句,仿佛从地底最深处挣扎出来的回响。
公祭仪式在暮色彻底吞噬天光、雨势依旧没有丝毫减弱迹象的时刻沉重地走向结束。伞下的黑潮开始缓慢地涌动,带着一身刻骨的悲恸、雨水和泥泞,沉重地,一步步,在灰白的废墟间挪动、散去。深陷泥泞的大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凹坑。
李玄策没有动。
方清墨没有动。
她的手腕,还被丈夫那在冰冷风雨中依旧带着坚定暖意的手掌握着。
两人隔着几步的冷雨和漫天悲声残留的凄凉,目光穿透脚下层层泥泞瓦砾,死死钉向同一个方向——西南!在厚重如铅铁、翻滚涌动的雨帘浓雾后方,只隐约勾勒出一抹凝重如墨的起伏轮廓,那是九顶山脉连绵的山峦。整座山脉沉默地矗立在混沌天地之间,如同吞噬万物的远古巨兽,唯有更高的峰顶区域,似乎盘旋着一团凝固不散的、深重得连最狂暴的雨水也无法击散的浓稠死寂阴云。那云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紫色,凝滞不动,透出令人骨髓都在发颤的凶谲气息。
冰冷刺骨的穿堂风撕扯着两人早已湿透的衣襟,带来汉旺废墟特有的湿冷、石灰味和残存的血腥气息。在这举国同悲、山川呜咽的一刻,无人看见他们眼中无声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深沉的、刻骨的恐惧与责任交缠而生的急迫,如同被这场百年不遇的冰雨反复浇淋的炭火,不但未熄,反而在内里烧得更旺、更深——在这片山河失语、举国哀泣的土地之下,一场无形无影、寂静无声的灾变之潮,如同潜伏亿万年的地脉幽魂被那场巨震惊醒,无声地撕裂了一个通往深渊的裂口,正汹涌地撕开更深层的、难以想象的决堤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