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响与尘烟吞噬了一切。大块的混凝土裹挟着断裂的钢筋和零碎砖石砸落,轰然填塞了刚刚清理出的通道前半段。整个废墟如同被狠狠蹂躏过的内脏,尘埃弥漫,令人窒息。昏暗的几盏应急灯剧烈摇晃几下,灭了。
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只余下石块滚落的余音和呛咳声。有人点亮了备用手电,光线如虚弱游蛇,艰难刺破浓密的黄尘。光柱摇晃着照向赵小满刚才站立的位置——那里的地面已被新鲜垮塌的石料完全掩埋,堆起一座令人绝望的小丘,只有半截残破断裂的担架露在外面,末端搭着一只沾满灰尘的血污手套。
“赵队!!” 刚刚被赵小满推开的精壮汉子目眦欲裂,嘶声咆哮着扑向那堆滚烫的石块尘土,十指如钩疯狂刨挖起来。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个人的心脏,那声绝望的嘶吼在废墟内部反复碰撞、回荡,震颤着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众人如梦初醒,不顾一切涌向那堆碎石,徒手在黑暗中摸索挖掘,砂石很快磨破了指甲、割破了手掌,没人停下,仿佛在抢抓最后一缕即将熄灭的微光。
“赵队!你应一声啊赵队!” 混乱中有人带着哭腔嘶喊,绝望穿透尘霾。地底深处余震的余波仍旧在细碎地传递上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舔舐每一个暴露的伤口。黑暗和呛人的浮尘里,只有徒手挖掘石块砂砾的簌簌声、沉重的喘息和那抑制不住的悲鸣在低低回旋。每个人心中都仿佛压着千斤巨石,比肩上的余震恐惧还要沉重万分,一丝微渺却炽烫的祈愿在废墟的黑暗里烧灼着:她决不能倒下!
赵小满,你在哪里?!
——
另一边,野战医院那顶被惨白应急灯光照亮的帐篷中,紧张无声地抵达峰顶。
陈白术的最后一道金针落下后,仿佛抽尽了全身力气,额头汗水成股滚落,浸湿了花白的鬓角。他双眼布满血丝,如同两盏燃烧殆尽的残灯,死死盯住沙漏——最后一粒细沙正在坠向空虚的底部。
时间到了!
然而就在最后一片金黄的沙粒落下的瞬间,陈白术那几乎凝固的瞳孔深处蓦地爆出一点星火——小战士掩在浓厚血污之下的嘴唇,极轻微、极缓慢地蠕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那支满是血迹泥土、指节僵直的手,小拇指蜷曲之处,竟也微不可察地弹动了一下!
陈白术布满褶皱的眼皮猛烈地跳动起来,那并非欣喜,而是孤注一掷者窥见一线天光时近乎崩溃的神经巨震。他用尽残余的一点力气,颤抖着布满老茧、沾满泥土和血渍的手指,以近乎失智的谨慎,一点点,探向士兵左侧颈侧的大动脉。
没有回应,似乎仍是那片凝滞死海。
就在他布满沟壑的手即将滑落之际,指腹之下,倏然传来一丝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如此顽强!
咚…嗒…
咚…嗒!
一下,又一下!
温热的,跳动的,生命的脉!
老爷子佝偻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而一声极度压抑、仿佛从碎裂的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哽咽嘶鸣终究没能锁住,从指缝间剧烈地冲泄出来。那声音扭曲变形,却瞬间撕裂了整个帐篷沉重如铅的寂静!旁边的助手看清状况,亦是瞬间红透双目,双肩激烈颤动,猛地仰头朝向帐篷顶那透入一线月光的天窗,喉头哽咽着无法成声,唯有滚烫的热泪汹涌而出。
老人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被灼热的液体彻底模糊,浑浊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漫过眼眶滚烫的下缘,蜿蜒爬过他刻满沧桑的脸颊皱纹。但他脸上僵硬的肌肉却奇异地、艰难地牵扯着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笑”的弧度,但那笑容里浸透了血、汗、绝望和一丝苦海回身的苍凉悲悯,比哀嚎更震人心魄。
“娃子……”他染血的胡须猛烈地颤抖着,粗糙的手掌笨拙地、几乎是慌乱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却抹得更加污浊混乱,那声嘶哑到变形的呼唤艰难挤出嘴唇,“争气……活下来了……”
就在这时,方才前来报信的志愿者再次猛地撞开布帘闯入,连口气也顾不上喘匀:“陈老!赵队长那边……挖药房时突然大余震!塌了!她……她把队友推开,自己……被埋了!!”
那点刚在心尖亮起的、名为“生还”的微小星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带来的冰水劈头盖脸浇熄!
帐篷里刹那间被死寂冻结,唯有小战士那微弱却顽强的脉动如擂鼓般响在每个人的耳膜里。陈白术脸上那个未曾成型的笑容骤然凝固、碎裂、剥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似乎瞬间沉重了千钧的腰背,布满血丝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目光越过这刚刚诞生奇迹的床铺,越过四周目瞪口呆的医护和助手,最终停在那扇被夜风掀动的、不住摇晃的帐篷门帘上。门外一片漆黑,那片黑暗深处仿佛刚刚吞噬了又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阵干涩的、绝望的嗬嗬声响。
另一场战斗,在那幽深的地底废墟里,才刚刚开始倒计时。月光青白,无声地笼罩着这片支离破碎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