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了下午,日头已向西斜了两竿子高,像个醉醺醺的金轮,懒洋洋地挂在花果山的峰峦之间。金色的阳光穿过层叠的枝叶——有松针的尖细、桃叶的椭圆、梧桐叶的掌状——在演武场的青石地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谁打翻了装碎金的匣子,满地都是晃眼的光点,带着点午后特有的慵懒暖意。上午的喧闹早已渐渐平息,只剩下南方七宿和猪八戒正领着那几个考核未过的猴子重新考核,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火药味,混着青草被晒热的气息。
那几个小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脑袋耷拉得像灌了铅的秤砣,站在靶位前东倒西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手里的步枪像是有千斤重,枪身滑溜溜的,怎么也抱不稳,枪托在地上磕磕绊绊,发出“咚咚”的轻响,惊得旁边草丛里的蚂蚱“噌噌”蹦了出来,青绿色的翅膀闪着光,慌不择路地钻进石缝里。其中一个黄毛小猴更是紧张得浑身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手指在扳机上乱蹭,指甲缝里还嵌着上午摸爬滚打的泥垢,差点就走了火,“咔哒”一声轻响,吓得旁边的井木犴赶紧厉声喝止:“慢着!”
井木犴皱着眉,眉头拧成个解不开的疙瘩,连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他手里的钢叉往地上一顿,叉尖“噗嗤”插进泥土半寸深,带起一小撮湿润的黑土,还沾着几根细草根。他看着那几个连枪都端不稳的小猴,气不打一处来,嗓门像打雷似的,震得旁边的树叶都簌簌落:“这几个猴子也太笨了!连开枪都不会,保险栓在哪儿都摸不着,枪托恨不得杵到自己脚面上,是想给土地爷磕头吗?我真怀疑他们日常训练是不是在树洞里搂着松果睡觉,流着口水做美梦,压根没听教头讲要领!就这本事,真遇上妖精,怕是连枪都得被抢去当烧火棍,还得帮着妖精劈柴呢!”
猪八戒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他把九齿钉耙往旁边的卧牛石上一放,“哐当”一声,震得石缝里的小虫子都跑了出来。
他腾出两只粗胖的手来比划,肚子上的肥肉随着动作颤悠悠的,像揣了个大水袋:“可不是嘛,我也怀疑!你是不知道,刚才考核时,有个叫‘毛团’的灰毛猴子,圆滚滚的跟个毛球似的,浑身的毛都炸着,我扯着嗓子喊了三声‘开保险’,那声音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鸟,他才慢吞吞地摸到保险栓,那动作比树懒爬树还慢,手指头像是黏了胶水。末了还差点把子弹给卸了,倒腾来倒腾去,枪栓都快被他掰断了,真是能急死个人!我这心啊,都跟着他的动作一揪一揪的。”
柳土獐站在靶场边缘的老槐树下,树皮皴裂的纹路里还藏着去年的蝉蜕。他看着那几个小猴打枪时眯着眼睛乱扣扳机,有的甚至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子弹“嗖嗖”地全飞到了旁边的草丛里,把草叶打得簌簌落,惊起几只蚂蚱蹦跳着逃命,忍不住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要不这样,把这几个猴单独列出来,找个僻静的山坳专门训练?那里有块平整的石板地,旁边还有山泉解渴。跟着大部队练,他们跟不上趟,反倒拖了后腿,还容易被其他小猴笑话——你看那边几个,正捂着嘴偷笑呢——越练越没信心,到头来怕是连枪都不敢碰了。”
旁边的玄女正站在槐树下,看着几个机灵的小猴整理靶纸。
那些小猴把中靶的木牌按环数摞得整整齐齐,红圈朝外,像一叠彩色的瓦片,还捡了满满一筐弹壳,铜亮的弹壳在阳光下闪着光,能照见小小的人影。闻言,她款款走了过来,裙摆扫过地上散落的弹壳,发出“叮铃叮铃”的轻响,像串小铃铛在唱歌。“也行,”她声音温和,像山涧里的流水,目光落在那几个手足无措的小猴身上,眼里带着点怜惜,“这几个猴子根基弱些,性子也腼腆,见了生人就脸红。我单独看着练吧,省得你们操心,也免得他们紧张得连气都喘不匀。”
猪八戒一听,脸上顿时堆起笑,眼睛眯成了条缝,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嘴角的油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娘娘您真是慈悲心肠!实不相瞒,这几个猴子笨得离谱,连开枪最基本的‘三点一线’都弄不明白——就是准星、缺口、靶心成一条直线,我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八遍,他们还是瞪着眼睛摇头。枪口要么朝天对着云彩,像是要打天上的飞鸟;要么杵地戳着石头,像是要挖地下的蚯蚓,生怕打不着自己似的。刚才有个小猴,枪托没抵住肩膀,后坐力把他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一声,半天没爬起来,屁股底下沾了一大块泥,逗得旁边的猴兵都笑岔了气,有个笑得直揉肚子,差点把早上吃的桃肉都吐出来。”
玄女点点头,走到那个叫“毛团”的小猴身边。那小猴的耳朵尖红得像抹了胭脂,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枪托。玄女轻轻扶了扶他手里的枪,指尖触到他颤抖的胳膊,帮他把枪托抵住肩膀,调整好角度:“我知道了。基础的东西得一点点教,急不来,就像教小娃娃走路,得先学会站稳。握枪姿势、瞄准要领、扣扳机的力道——不能太猛,像捏碎一颗软枣那样刚好——都得手把手教。我会仔细教他们,从最基础的站姿开始,双脚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像扎根的小树苗。保准下次考核让他们个个过关,说不定还能成个神射手呢,到时候让那些笑话他们的小猴都羡慕。”
那几个小猴听了,原本耷拉的脑袋悄悄抬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像蒙尘的星星被擦亮了,其中一个还偷偷抿了抿嘴,露出点害羞的笑意。
猪八戒连忙拱手作揖,肥嘟嘟的手晃得像个拨浪鼓,手腕上的佛珠串“哗啦啦”响:“那可太好了!娘娘,我和弟兄们先回天庭复命了,玉帝还等着回话呢,耽误了时辰,那陛下的脸一沉,我们可吃罪不起。若花果山有什么事,随时喊我们,一个传讯符就行,保管我们立马就到,比顺风耳听得还快,比千里眼看得还准!”说完,他招呼着南方七宿,扛起九齿钉耙就往外走,钉耙上的铁齿在阳光下闪着光,映得地上一片斑驳。翼火蛇、星日马几个也跟在后面,脚步匆匆,靴底踏在石板上“噔噔”响,连跟小猴们道别都忘了,转眼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扬起的尘土。
白衣仙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捂着嘴笑道:“这些星宿和猪八戒还是这么急躁,说走就走,连口茶水都不喝。我刚让小猴泡了今年的新茶,碧螺春,叶片还卷着像小海螺呢。他们这走法,好像后面有十万妖精追似的。好歹也歇口气,尝尝咱们花果山的蜜桃再走啊——那棵百年老桃树结的果,甜得能粘住舌头。”
孙悟空却嘿嘿一笑,挠了挠下巴上的绒毛,那些绒毛沾着点草屑,一脸得意:“师姐你懂啥,这叫爽快!做事不拖泥带水,风风火火的,像俺老孙的风格!不像有些人,做个事磨磨蹭蹭,半天没动静,像蜗牛爬墙。想当年俺去东海龙宫借兵器,说走就走,眨眼就到,哪像他们这般瞻前顾后?”
玄女白了他一眼,伸手弹了弹他胳膊上的尘土,把他沾着草屑的袖子拽了拽,露出里面毛茸茸的胳膊:“得了吧你这猴子,你懂什么叫爽快?那些星宿嘴上说着猴子们偷懒睡觉,结果自己一点也不操心,扔下烂摊子就跑,这叫不负责任。真要让他们教这几个小猴,怕是三天就得把猴儿们骂得钻进地缝里,连头都不敢抬。”
白衣仙子在一旁帮腔,手里把玩着片嫩绿的槐树叶,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像幅小小的地图,在指尖转得飞快:“也别怪他们了,毕竟从清晨忙到晌午,整整一上午都在盯着考核,登记成绩时笔尖都快磨秃了,纠正动作时嗓子都喊哑了,喝水都得倒着吞。怕是早就累坏了,回去还得整理文书,给玉帝写报告,那报告得写满满三大本,也够他们忙的。”
玄女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孙悟空,神色一下子认真了些,连眼角的细纹都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对了,孙悟空。你虽然打赢了白衣仙子,招式也机灵得像只跳涧的猴子,但我瞧着你出拳的一些动作,有些冗余。就像刚才你想打她肋下那拳,胳膊非得绕个弯子,像是在耍花枪,出拳慢了半拍,摆明了是在脑子里盘算该怎么出才好看,太复杂了。真到了战场上,敌人眨眼间就能躲开,甚至反手给你一下,哪给你犹豫的功夫?那可是生死攸关的瞬间,差一点就可能掉脑袋。”
孙悟空不服气地梗起脖子,猴毛都竖了起来,像炸开的刺猬:“有什么冗余的?打架也得讲究体面,招式得好看,得有章法,不然跟街头抢食的泼猴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传出去丢俺齐天大圣的脸!”
玄女突然严肃起来,声音都沉了几分,像块石头砸在地上,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战场上哪有体面这个说法?只有生与死!要么你死,要么我活!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可能让你错失良机,甚至把命搭进去。你以为我在战场上会用太极拳、形意拳那些花架子吗?不会!因为那些招式里冗余的动作太多,讲究什么‘云手’‘揽雀尾’,慢悠悠地划来划去,好看不中用。等你慢悠悠打完一套,敌人的刀早就架在你脖子上了,寒光闪闪的,让你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
白衣仙子见状,连忙打圆场,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蓝布小本子,本子边角都磨毛了,布面上还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是她自己绣的。
她翻开本子,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格斗心得:“悟空啊,别跟师父犟。要不这样,我给你写一本精简的格斗术,把那些华而不实的动作都删了,只留最直接的攻防招式,一招制敌那种,比如‘直拳取喉’‘侧踹断膝’。你每天就跟着上面练,保管你出拳又快又准,比现在厉害十倍,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再厉害的妖精,也能被你三两下撂倒。”
孙悟空还是不乐意,摆了摆手,尾巴在身后甩了甩,扫得地上的尘土飞起一小片:“师姐,师父,俺老孙打了几百年架,什么青面獠牙的妖精没见过?从花果山打到天庭,把玉帝的凌霄宝殿都掀了;从五行山打到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样的阵仗没经历过?还不知道怎么打架?用得着练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俺这双拳双脚,就是最好的招式!”
玄女挑眉,眼里闪过一丝考验的神色,像在掂量一块石头的分量:“你知道打架?行,那你给我说说,近身格斗时,有哪些常见的攻击招式?说全了,我就不逼你;说不全,就得乖乖听我的。”
孙悟空想都没想就说:“这还不简单?直拳、摆拳、勾拳,侧踹、正蹬、扫堂腿!还有俺老孙的猴拳,挠、扑、蹿、跳,招招都厉害,能上树能下地,灵活着呢!”他一边说,一边还比划了两下,拳头带起的风扫得旁边的草叶晃动。
玄女斩钉截铁地说:“错!还有抓、咬!”
孙悟空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个蜜桃:“师父,这也算招式?抓头发、咬胳膊,跟泼妇打架似的,传出去有多丢人?再说了,上午那是格斗考核,点到为止,又不是真刀真枪的打架,哪能用这些下三滥的招?要是传出去,人家该说俺齐天大圣不讲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