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站起身时,袖口的银线在晨光里闪了闪,那银线是用南海珍珠磨成的粉混着蚕丝纺的,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虹光。
她理了理衣袖,将被竹凳压出的褶皱抚平——那衣袖上绣着半朵流云,云脚处用金线勾了只翩跹的蝴蝶,此刻随着动作,蝴蝶仿佛要从布上飞出来一般。
“话就说到这,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她目光落在柜台角落的一杆小秤上,秤砣是黄铜的,磨得发亮,“三天后卯时,让伙计直接去花果山交货,找白衣仙子清点就行。”
“娘娘放心!”老者弓着腰应道,手里的算盘珠子被他无意识拨得“噼啪”响,“小老儿亲自盯着装货,保准块块都是精挑细选的无烟煤,绝无半块掺假!”他一路送到门口,粗布袍子扫过门槛上的煤渣,留下道淡淡的灰痕,“娘娘慢走!仙子慢走!下次来给您留两块镜面煤,黑得能照见人影,烧起来火力旺,能把窑温提得老高!”
两人走出巷子时,晨雾已散得差不多了,巷口的老槐树影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墨色的带子。
白衣仙子踩着树影往前走,裙角沾着的草叶不知何时掉了,露出裙边绣的银丝水纹,被阳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钻。“娘娘,咱们不回花果山吗?”她侧头问,耳坠上的珍珠晃了晃,映出巷口卖花姑娘竹篮里的半开芍药,“这是往城里去呢,城里的车马声吵得很,上次我去买丝线,被辆马车溅了半裙的泥。”
玄女正伸手拂过路边的石榴花枝,指尖碰落颗打蔫的花苞,那花苞坠在半空,被风一吹,慢悠悠落在白衣仙子的发间。“你不懂,”她笑着眨眨眼,眼底的狡黠像揉碎的星光,“今天有场大热闹。傲来国的驿馆里来了群异国人,听说头发是亚麻色的,眼睛像浸了海水的琉璃,蓝汪汪的。”
她伸手替白衣仙子取下发间的花苞,指尖划过对方鬓角,“他们穿的衣裳才叫稀奇,不是咱们的宽袍大袖,而是紧袖口的短褂,镶着亮晶晶的珠子,红的绿的紫的都有,走路时珠子‘叮叮当当’响,像挂了串小铃铛。”
“更逗的是他们说的中原话,”玄女边走边学,故意把字音咬得囫囵,像含着颗话梅,“‘你好’说成‘泥耗’,‘谢谢’说成‘些些’,昨天守南天门的兵卒跟我学,笑得直不起腰。关键还有很多神仙也会来。”
“哦?”白衣仙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夜明珠,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裙摆在青石板上扫过,带起阵细碎的尘土,“他们带了什么稀罕物?竟能让天庭的神仙都动心?”
“说是有会唱歌的鸟,”玄女屈起手指,轻轻刮了下路边月季的花瓣,那花瓣上的露珠滚落,沾在她指尖,像颗小水晶,“那鸟比鹦鹉还小,羽毛是彩虹色的,尾羽拖得老长,叫起来不是‘喳喳’声,而是像小姑娘唱《霓裳羽衣曲》,婉转得能绕梁三日。还有会发光的石头,拳头那么大,黑夜里能照亮半间屋子,连窗纸上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用点灯就能做针线活。”
她顿了顿,伸手接住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叶面上的纹路像幅缩小的地图。“最奇的是种布,比蜀锦还软,摸起来像天上的云絮,听说穿在身上轻得像没穿,夏天再热也不出汗。”玄女说着,眼底闪过丝向往,“天庭的公告栏上贴了告示,连太上老君都派童子来问,说想瞧瞧那发光的石头能不能炼丹。”
白衣仙子听得笑出声,银铃似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她加快脚步,裙摆扫过地面的落花,带起阵混合着玫瑰与栀子的香气:“那可得去瞧瞧,错过这热闹,怕是要等上百年才能再遇着。”
两人说说笑笑往城里去,阳光透过她们的衣袂,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会跑的金豆子。
路过绸缎铺时,掌柜的正踮脚挂新到的云锦,瞥见她们的身影,手里的竹竿“哐当”掉在地上,盯着她们的背影直咂嘴:“这两位仙子,怕不是月宫里来的吧?”连挑着担子卖豆腐脑的老汉,都忘了吆喝,眼睁睁看着她们走过,直到担子晃了晃,豆腐脑洒了点在桶沿上,才慌忙扶住。
而此时的花果山演武场,日头已爬到树梢,把槐树叶晒得打卷,像被揉过的纸。
孙悟空靠着槐树,眼皮重得像粘了铅块,晨露被晒得蒸发干净,树影在他脚边缩成个小圆点。
空气里飘着小猴们汗水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和桃叶的清香,有点冲,却实在得让人安心。他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着眼角的绒毛滚下来,在鼻尖上挂了颗小水珠,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庙里的磕头虫,尾巴松开树杈,软软地垂在地上,扫过几片被晒得发脆的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咚!”
后脑勺磕在树干上,一声闷响惊得他猛地睁眼,像被针扎了的刺猬,浑身的绒毛都竖了起来。他瞪圆了眼睛四下一扫,正瞧见不远处的亢金龙背靠着兵器架,那兵器架是用千年紫檀木做的,被阳光晒得泛着紫红,他斜倚在上面,半边身子都压得架子微微晃动。亢金龙偷偷摸出个水囊,那水囊是用雪山牦牛的皮做的,鼓得像只圆滚滚的刺猬,想来装了不少水,他拧开木塞时动作极轻,却还是发出“啵”的一声,水刚沾到嘴唇,就被孙悟空的喝声吓得手一抖。
“亢金龙!”孙悟空的声音像炸雷滚过场院,震得旁边的小猴们手里的木枪都掉了好几杆,“干啥呢?偷懒是吧?当俺老孙的火眼金睛是摆设?来来来,孤拐伸过来,打三棍儿!”
亢金龙的脸“唰”地白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手里的水囊“哗啦”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在青石板上漫开,像条慌不择路的小蛇,还冲倒了只搬粮的蚂蚁。
他赶紧跑过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打个趔趄,铠甲上的鳞片“哐当哐当”撞在一起,像在替他求饶:“大圣息怒!小神就是……就是嗓子干得冒烟,像吞了把火,喝口水润润喉,马上就去教他们!真的,就一口水的功夫,还没咽下去呢!”他说着,还伸了伸脖子,喉结上下滚了滚,故意做出刚咽水的样子。
“累了就休息?”孙悟空挑眉,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带起的风扫落几片槐树叶,“你的任务完成了?那队穿绿袄的小猴,枪杆都举不稳,你教了吗?还有那几个胖猴,劈枪时胳膊都没伸直,你看见了吗?”他用棒子指了指场边,果然有几个小猴举着枪东倒西歪,像风吹的芦苇,“我看他们刚才扎堆说笑,倒像是你这个教头带的头!教不严,师之惰,你懂不懂?”
亢金龙被说得哑口无言,嘴张了几张,像离水的鱼,最后只好苦着脸,慢吞吞地解开脚踝的护踝——那护踝是用玄铁做的,边缘刻着龙纹,被他解下来放在地上时,发出“当”的一声,砸得石板都震了震。
他露出光洁的脚踝,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还带着点训练时磨出的薄茧,像撒了层细沙,脚踝骨处还有块浅疤,是上次跟妖怪打斗时留下的。“大圣,轻点……”他声音发颤,眼睛盯着金箍棒,那棒子上的金箍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您那铁棒,就是没用力,也够受的,小神这脚踝上次被妖精的钩子划了道口子,还没好利索呢……”
孙悟空举起金箍棒,棒梢带着风,“呼呼”地响,看着挺吓人,落在脚踝上时却收了九成力,“啪啪啪”三声,听着响,实则力道轻得像拍蚊子。饶是如此,亢金龙还是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俺老孙这是没用力,”孙悟空收回棒子,棒梢在地上点了点,石屑飞溅起来,“要是用了力,你这条腿今个就别想沾地,得让小猴抬着你回星宿府,到时候看你还敢不敢偷懒!”
亢金龙龇牙咧嘴地揉着脚踝,其实疼得并不厉害,却故意装出痛不欲生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往队伍前挪,每走一步都“嘶”一声,嗓门却比刚才大了三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都愣着干啥?练枪!刺!要像扎进妖精的眼睛那么狠!劈!得像劈柴火那么快!挑!要挑得敌人站不稳!谁再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大圣的棒子可不长眼!”
旁边的尾火虎用袖子挡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铠甲上的火焰纹都跟着抖;房日兔低着头,却能看见他嘴角憋出的酒窝;只有角木蛟板着脸,却也忍不住偷偷瞟了眼亢金龙的瘸腿,眼底闪过丝笑意。
孙悟空看在眼里,没吭声,又靠回树上,闭上眼睛,这次却没真睡,耳朵支棱着像两只小雷达,连哪个小猴偷偷往嘴里塞了颗野枣,枣核吐在地上的“嗒”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传来,像春蚕在啃桑叶,轻得几乎听不见,却瞒不过孙悟空的耳朵。
他猛地睁眼,目光像鹰隼发现了猎物,“唰”地扫过去,正看见心月狐站在队伍边缘,背对着他,手里拿着面小铜镜——那镜子是黄铜的,磨得锃亮,能照见她耳后的绒毛,镜边还嵌着三颗小珍珠,是她上次在东海采的。
心月狐正对着镜子打理耳后的狐毛,那绒毛雪白雪白的,被她用指尖捻着,轻轻拂顺,藏在裙裾下的狐狸尾巴忍不住轻轻晃了晃,像条不安分的小蛇,扫得裙摆微微起伏。
“心月狐!”孙悟空又是一声喊,吓得心月狐手一抖,铜镜“哐当”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沙僧的禅杖边,镜面上沾了点尘土,“你也想尝尝棍儿的滋味?来来来,孤拐伸过来,也打三棍儿!”
心月狐的脸“腾”地红了,像抹了胭脂,连耳根都透着粉色。她转过身时,裙裾上绣的月亮图案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那月亮是用银线绣的,针脚密得看不见线痕,旁边还缀着几颗小钻,像星星围着月亮。
她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孙悟空面前时,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一只玉足——那脚踝纤细得像雨后的新竹,肌肤白得像昆仑山上的雪,连脚指甲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染了桃花汁,脚踝处还系着根红绳。
孙悟空举起金箍棒,金箍上的花纹在阳光下看得一清二楚,众人都以为他要像打亢金龙那样,连尾火虎都忍不住闭了闭眼,谁知他手腕一转,只用金箍棒顶端的金箍,轻轻在她脚踝上敲了三下,“叮叮叮”,声音清脆得像敲在玉佩上,连地上的蚂蚁都没被惊走。
“这次算警告,”他收回棒子,棒梢在地上画了个圈,“回去好好训练,再敢偷懒,可就没这么轻了——到时候别说俺老孙欺负你是姑娘家。”
心月狐红着脸,小声应了句“是”,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转身快步回到队伍里,裙角扫过地面时,带起阵淡淡的香,那是她用桃花露熏的衣裳,香得清清爽爽。
旁边的亢金龙不乐意了,瘸着腿嚷嚷起来,声音比刚才喊口号时还大:“大圣这不公平!凭啥狐姐就是轻轻敲三下?小神这脚踝现在还火辣辣地疼呢!”他说着,还把脚踝往前提了提,故意露出红印子——其实那红印子是他自己揉出来的。
孙悟空斜了他一眼,金箍棒往地上一顿,“咚”地砸出个小坑:“没看见人家是姑娘家?姑娘家的骨头嫩,经不起打,你们大老爷们皮糙肉厚,挨几下咋了?就当是松松筋骨!”
“这是什么歪理……”亢金龙嘟囔着,声音像蚊子哼哼,却还是被孙悟空听见了。
“这是玄女师父教我的!”孙悟空梗着脖子,把师父搬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玄女说,对姑娘要温柔,对你们这些偷懒的家伙,就得用棒子说话!”
亢金龙瞬间蔫了,像被扎破的气球,嘟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只有站在他旁边的尾火虎能听见——他在说“娘娘偏心”,尾火虎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憋笑道:“行了,谁让你不是姑娘家?赶紧教小猴练枪吧,再被逮到,可就不是三棍儿的事了——大圣的棒子可分不清男女。”
亢金龙悻悻地应了,拿起长枪,那枪杆被他攥得“咯吱”响,大声吆喝着指导小猴们动作,声音里还带着点委屈,却不敢再偷懒了。
孙悟空看着这一幕,嘴角偷偷翘了翘,像偷吃了糖的孩子。他又靠回槐树上,这次是真的乏了,眼皮一合,没多久就打起了小呼噜,那呼噜声不大,像小猫在哼唧。他的尾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条睡着的小蛇,偶尔扫过地面,把几颗小石子拢到一起。阳光透过树叶,在他毛茸茸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倒也安稳得很,连飞过的麻雀都轻轻落他肩头,歪着头看了看,又拍拍翅膀飞走了,生怕吵醒他。
赋词一首:
《临江仙·猴王监训仙娥入市》
晓雾漫山笼桃影,猴王初醒离洞府。
忽闻仙唤嘱监工,星官需谨守,猴崽莫疏慵。
燃薪铺里订烟煤,老者声洪鬓雪浓。
转赴城隅观异容,碧眼胡商语,珍玩耀日红。
演武场中槐下盹,金睛乍裂逮金龙。
轻敲玉踝警狐踪,三棍分轻重,笑语漫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