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冰中的字迹,又像是在对这片空旷的夜色倾诉:“你想听的,从来不是什么命令,只是想知道,还有人记得它到底是怎么响的。”
次日,他拆下了灶台边一根被烟火熏得乌黑的老槐木条。
这根木条常年经受柴火烘烤,质地坚硬,尺寸与他记忆中祖父执铃的木柄分毫不差。
接下来的七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只用一把小刀,日夜不停地削制这根木条。
他没有在上面加刻任何符箓,也没有用朱砂浸泡,只是在刀刃变钝时,用指尖的鲜血去滋润,在疲惫困顿时,枕着这根木条,用纷乱的梦境去滋养它。
第八日的凌晨,当最后一刀落下,木柄成形的那一刹那,异变再生。
屋内所有的陶碗、陶罐,竟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嗡”的一声轻震。
檐角下悬挂的铁片,在无风的环境下,也自发地“叮当”作响。
这些声音极其微弱,声不过耳,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
他知道,手中这根木柄,不是法器,甚至算不上工具。
它是一个共鸣体,一个能与这片土地、与那些沉睡的记忆产生共鸣的信物。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他手持那根光滑的槐木柄,独自一人来到村外的义庄残垣。
这里早已废弃,断碑林立,野草丛生。
他站在废墟中央,面朝东南方——那是祖父当年最后一次领尸离开的方向。
他没有诵念敕令,也没有比划手符,只是将那根木条,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第一击落下,他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蜂鸣,仿佛有无数沉睡的虫豸被惊醒。
第二击落下,不远处一块断裂的石碑缝隙中,缓缓渗出几滴幽蓝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第三击落下,整片废墟的上空,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无数尘埃大小的微光。
这些光点如受召唤的萤火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空中盘旋、聚合,渐渐拼凑出一个虚幻的门框轮廓。
那不是传说中通往阴曹地府的幽都陵门,他认得,那是许多年前,祖父还在此处巡守时,那座老义庄的大门。
他上前一步,站在那道由光影构成的门前,抬起手,用指关节在虚幻的门框上,轻轻叩了三下。
叩门声没有传开,却像直接敲在他的心跳上,咚,咚,咚。
门影并未开启,却从中无声地飘出一片焦黑的纸页,正是当年被大火焚毁的《守陵誓》的残页。
他伸手接住,纸页入手轻若无物。
展开一看,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个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血迹的形状,赫然是一枚完整的掌纹。
他将这片残页小心地贴在自己胸口的皮肤上,那微凉的触感,像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印记。
他转身归家,不再回头。
途中路过村口孩童嬉戏的空地,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幼儿,正含混不清地随口哼唱着一段歌谣。
那调子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让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他七岁那年,闲来无事时随口编了教给村里孩子们的,没想到,至今还有人记得。
他站在原地,听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孩子被大人唤回家吃饭。
他才继续迈步,回到自家的院门前。
他没有进屋,而是弯下腰,将那根陪伴了他七天七夜的槐木柄,插在了门槛的石缝之中。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是在唤你们回来——我是让你们知道,我一直没忘。”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万里之外,凡人不可及的幽都深处,那扇常年紧闭、隔绝生死的巨大陵门之内,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叮”。
那声音清脆、空灵,不像金石碰撞的铃响,倒更像是什么人,终于卸下了肩上扛了千百年的沉重担子,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院子里,他缓缓直起身,那一声遥远的回响似乎也传到了他的心里,将他体内最后一丝与过去的牵连彻底斩断。
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整个人都变轻了。
然而,随着这份轻松而来的,却不是安宁,而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空洞。
过去,那些沉重的记忆和责任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如今屏障消失,他第一次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片天地之间。
夜风拂过他的脸颊,不再是熟悉的微凉,而带着一种陌生的审视感,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因为这片土地上旧秩序的终结,而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这个孤独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