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轻轻地、温柔地,将那粒沙吹向了人间。
顾珣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粒沙,他认得。
三年前,他送她最后一程后,回到家中,便在自己的衣襟上发现了这枚来历不明的沙粒。
它不属于这山中任何一种岩石,带着一丝不属于阳世的阴冷。
原来,是她在那一刻,从幽都门前送回来的信物。
光影中的苏媚烟做完这个动作,身影便开始变得透明。
顾珣下意识地转身,想冲向那光影的尽头,抓住些什么。
可他脚下猛地一空,竟踩进了一片松软的泥土里,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一只脚已经陷进了土中,脚尖似乎踢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他弯腰,伸手将那东西从土里掘了出来。
那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巴掌大小,形状像是一枚残破的风铃舌片。
他拂去上面的泥土,在铁片背面,发现了一行用簪子划出的、极小的字迹。
“你说得对,我也想回家。”
字迹潦草,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着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
顾珣认得这种语气。
这不是她留给任何人的正式遗言,更像是她在某个深夜,独坐在这亭中,对自己说过的一句心里话。
或许,是对着记忆中的他说的。
他想起自己曾对她说过,家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一个能让心歇下的地方。
他将那块冰冷的铁片紧紧贴在胸口,那残存的、微弱的铁锈气息,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他仰头望着那盏明亮的魂灯,低声问道:“那你现在……歇下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魂灯的光芒达到了极致,随即“砰”地一声轻响,并非炸裂,而是温柔地化解。
整个灯盏化作了亿万点萤火,如同一场盛大的流星雨,从虚亭中四散飞去。
它们没有消失在雾里,而是精准地穿透了层层迷障,每一道微光,都准确无误地落向了山下村庄里,某一户人家的窗棂之上,然后悄然融入。
顾珣走出亭子时,身后的虚亭与石桌正如同晨雾一般,缓缓消散。
山间的青蓝色浓雾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清朗的天光重新洒满山林。
归途中,他没有直接回村,而是特意绕行到村东那片孤坟。
那里葬着村里王大婶家夭折的小女儿,一个生前最爱听母亲唱摇篮曲的女孩。
往日里,这坟头总是冷冷清清,只有几丛野草。
但今天,顾珣却在坟前的泥地上,看到了一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
脚印很新,像是刚刚有人来过,但奇怪的是,脚印的深浅很不寻常,不像是从外面走过来踩下的,反倒像是……从坟冢的地下,一步一步走上来,再转身离去的。
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那双小脚印。
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那支陶埙,放在唇边,吹起了昨夜他在窗前,从凝结的露珠中听见的那段不成调的旋律。
埙声悠扬而古朴,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尽千帆的宁静。
一曲未毕,坟头的草叶忽然无风自动,轻轻摇摆起来。
一朵从未见过的、花瓣形如铃舌的小花,从湿润的泥土中悄然钻出,迎着阳光缓缓绽放。
在它淡紫色的花蕊中央,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顾珣凑近了看,那小小的露珠里,清晰地映出了一张模糊而温柔的笑脸。
是苏媚烟。
他收起陶埙,缓缓起身,心中那最后一丝挂念也终于放下。
原来她不是魂飞魄散,也不是归于幽都。
她只是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存在。
用夭折孩童的脚印去感受大地,用山间野花的绽放去迎接晨光,用别人的眼睛,去看她生前不曾留意的,人间的日出。
他转身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
夜幕开始降临,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星辰亮得惊人,每一颗都像是用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散发着清冷锋利的光芒。
月亮也升了起来,月光如水银泻地,却没有半分暖意。
他回到自家院中,关上门,将那片清冽得有些过分的夜色隔绝在外。
他没有察觉到,那股曾在他脚下指引道路的、来自地脉深处的温热,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d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静。
那不是死寂,而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的寒冷与安宁,正从九天之上,悄无声息地,开始笼罩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