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幽都石林旧址,可那里不再是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禁地,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
大地平坦肥沃,绿油油的稻禾正在茁壮生长,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碧绿的波浪。
一个穿着短褂的农夫,正牵着一头壮硕的黄牛,在田里不紧不慢地耕作。
锋利的犁尖翻开湿润的黑土,偶尔会从泥土深处带出一些细碎的光点,那些光点一接触空气,便如沉入泥土中的星辰,迅速黯淡下去,混入土中不见了踪影。
他站在田埂上,想开口告诉那农夫:“这里不能耕种,这,仿佛他的语言,属于另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世界。
那农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停下脚步,回过头朝他憨厚地一笑。
那笑容纯粹而干净,眼神里没有任何故事,没有一丝阴影,更没有半点关于此地过往的记忆。
那一刻,陈槐安在梦中再度彻悟。
真正的安宁,不是用更强大的力量去镇压,而是让一切都回归它本来的样子,让所有人都遗忘,让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
窗外,那株他亲手栽种,作为警示的铃舌草,一夜之间竟全部枯萎了,焦黄的叶片蜷缩着,了无生机。
唯有最中心的一根茎秆依然笔直地立着,顶端凝聚着一颗清澈无比的露珠,剔透晶莹,宛如空无。
次日,村里的孩童们追逐嬉闹着从他家院前跑过。
满院的落叶依旧,倚在门边的扫帚也未曾动过。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停下脚步,好奇地扒着门框问:“槐安爷爷,今天怎么不扫地啦?”
不等陈槐安回答,孩子的母亲便走过来,拉着他,笑着说:“傻孩子,落叶归根,回到土里,本就是它的家,何须扫呢?”
众孩童似懂非懂地笑闹着跑远了。
陈槐安立在门内,看着风卷起院中的落叶,盘旋,飘散,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他望向远处断桥的方向,隐约能看到老牛拉犁的影子,牛蹄落下,黑土如浪般翻滚。
他知道,那些偶尔在泥土中闪现的光点,是光河最后的呼吸,它们正随着春耕的犁头,被更深地埋入土中,沉入稻根,化作来年丰收的养分。
又是一夜。
这一次,陈槐安没有执帚,没有焚香,也没有再去画下任何痕迹。
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心,抬头仰望着夜空。
星河低垂,灿烂如瀑,他再也看不见记忆中那片对应着幽都石林的晦暗星域,看不见那口悬于天际的虚幻红棺,也感受不到那股牵引着魂灯的阴冷气息。
风吹过,满地落叶下,传来沙沙的轻响,仿佛是岁月无声的低语。
他好像听清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清。
他只是对着那片宁静的黑暗,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而后,他转身回屋。
门扉轻合,隔绝了内外。
院中,堆积的落叶彻底静止,风也在此刻停了脚步,一丝不动。
仿佛整个老槐村,连同这方小院,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凝固在了这一瞬。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天上的星子,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过于安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