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使命的阿木,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座正在“呼吸”的驿站。
他只是一个无名的牧童,送完了该送的“羊群”,便该独自南返。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虚浮,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仿佛被抽空了。
当他走到那条发光小径的中断处时,却愣住了。
雪地里,蜷缩着一群衣衫单薄的孩童,他们不知从何处迷途至此,已在风雪中冻得嘴唇发紫,身体僵硬,眼看就要没了声息。
阿木沉默地看着他们,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脱下了早已不成样子的草鞋,赤足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闭上眼,将脚心死死贴住大地,仿佛在聆听什么。
一息,两息,三息。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自脚底猛然爆发!
他闷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那双满是伤痕的脚心上,三道早已模糊的铃铛状疤痕竟齐齐裂开,渗出的却不是血,而是带着微光的、滚烫的液体。
光血滴入泥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在瞬间织成了一张光的网络。
那网络向前延伸,越过积雪,绕过顽石,精准地将断裂的光路重新连接起来,化作一条清晰而温暖的小径,笔直地通向远方村落的轮廓。
那群原本冻僵的孩童,仿佛被这光路的热度唤醒,他们茫然地睁开眼,本能地站起身,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这条不会让他们感到寒冷的路。
他们每落下一步,脚印处便会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嗯”字,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仿佛是大地在对他们的回归,致以最温柔的回应。
看着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阿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力竭倒地。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他看见脚下的雪地里,竟钻出了无数纤细的发光草叶,它们自动缠绕上他裂开的伤口,温柔地包裹住他的双足,像一副量身定做的、会呼吸的绷带。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挣扎着回到老槐村时,已是深夜。
他远远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那九朵他亲手种下的琉璃花,此刻正同时闭合了花瓣。
花瓣内侧,有金色的纹路在缓缓流动,最终拼出了一行小字,只有他能看见。
“你没点灯,路自己亮了。”
字迹一现即隐。
下一刻,九朵琉璃花重新绽放,花心那点微光不再如烛火般明灭不定,而是化作了九颗恒定的、璀璨的星辰。
阿木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怔住了。
万里夜空,墨蓝如洗,却不见了熟悉的月亮。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的光点,正从他脚下的大地深处,从远方的山峦,从每一片沉寂的田野中缓缓浮起。
它们如夏夜的萤火,却比萤火更盛大,更磅礴。
亿万光点汇聚在一起,最终在天穹之上,形成了一条横贯南北、波澜壮阔的光之长河。
那,正是三十七座义庄与所有沉睡路径,在此刻投映于天际的总影。
林青竹的最后一缕残识,也随着这条光河的升腾,而彻底弥散。
在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终于“看”清了那条河的真面目。
那并非虚幻的灵力投影,而是这片土地上所有静默守护的总和。
是樵夫深夜归家时,肩头偶然落下的月光;是寡妇孤灯独守时,窗纸上摇曳的背影;是孩童掩埋一只死去的蝴蝶时,泥土中偶然闪过的一粒石英的星芒……
凡有痛处,必有光生。
他不再需要一个名字,因为山河,已经学会了自己说话。
次日清晨,远在幽都石林的最高峰上,那株从巨大石碑裂缝中顽强钻出的嫩芽,悄然舒展开了它的第三片叶子。
叶面光滑如镜,不染一丝尘埃。
一阵山风拂过,镜面般的叶片微微晃动,映出的,是整片大地之上,那条尚未完全消散的,横贯天际的光河。
如一次无声的,深沉的,嗯。
老槐村,阿木在一阵酸痛中醒来。
昨夜那毁天灭地又温柔备至的景象,仿佛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他挣扎着坐起身,脚底被光草包裹的地方只剩下一种温热的麻痒,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却提醒着他,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习惯性地摊开右手,想看看那枚从小伴随他、既是荣耀也是枷锁的金色铃铛纹路,它此刻,又会是何种模样。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