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仿佛完成了使命,瞬间化作尘土,缩回了地里,裂缝也随之弥合。
他将冰冷的锈灯抱在怀中,转身沿着那条发光的小径,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前走去。
他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脚下的痛印和怀中的灯,给了他最清晰的方向。
他走了整整七里地,不多不少,最终来到了一处高耸的圆形石台前。
他将锈灯轻轻放在石台中央。
“咔哒。”一声轻响,灯盏上厚厚的铁锈竟如干裂的泥块般自行剥落,露出了古朴的铜质本体。
灯芯处,一缕比米粒还要小的白光,悠悠浮现,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如一个沉睡了千百年的灵魂,初次苏醒。
老槐村的少年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他正拖着一丝疲惫往家走,却在村西的窄巷里,被一阵哄笑声引得停下了脚步。
几个半大的村童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嬉笑打闹,他们刚刚合力推倒了一个眼盲的老乞丐,此刻正分享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笑闹着一哄而散。
少年驻足原地,看着那老乞丐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又无力地滑倒。
老乞丐的袖口处,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迹,在满是补丁的衣衫上格外刺眼。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无声滑落。
少年本能地想上前将他扶起,可脚步未动,左掌心那股熟悉的剧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金纹暴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躁,它们疯狂地顺着他的经络爬至指尖,光芒闪烁,像一群急于挣脱牢笼的囚徒,随时都要离体而出。
就在这一刻,看着墙角无助的老乞丐,感受着掌心狂暴的力量,少年猛然顿悟了什么。
他没有去扶,而是缓缓俯下身,将那只滚烫的左掌,重重地贴在了脚下冰冷的青石板上。
咚。咚。咚。
他用掌心,对着大地,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没有铃声,这一次,他叩响的是“痛节”——一种他刚刚领悟的,与大地沟通的韵律。
刹那间,整条窄巷的青石地面,都发出了嗡嗡的共鸣。
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石板,竟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自行移动、翻转、排列,在老乞丐的身前,垒出了一道通往他面前的平缓石阶。
更不可思议的是,石阶的缝隙之中,渗出了丝丝缕缕柔和的光芒。
这些光芒汇聚在最顶层石阶的表面,缓缓凝聚、塑形,最终化作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那粥通体由光芒构成,却散发着真实的米香。
老乞丐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闻到了香味,感受到了那股温暖的气息。
他茫然地伸出颤抖的双手,竟真的捧住了那只由光凝成的碗。
温热的粥入口,他那干涸已久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生命源泉。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眶中落下,滴入光粥之中,不仅没有让光粥消散,反而让其光芒更盛。
林青竹的残识,随着那滴融入光粥的泪光,再次被触动。
他“看”得比少年更深、更远。
那碗粥并非幻术,而是地脉深处的回应。
它是由三种力量共振而成的“安魂食”——少年叩响痛节时注入的纯粹力量、老乞丐一生所受的无声苦难、以及这条古巷青石数百年来看尽人世沧桑的沉寂记忆。
三者共振,为这个百年来无人敢供奉的孤苦之魂,凝出了一口温热的慰藉。
视线再往远处拉伸,林青竹“看”到,那远在七里之外石台上的锈灯,其芯中白光在此刻骤然大盛,竟与极西之地一座断桥上升起的另一道光桥遥相呼应,两者之间,一道横跨千山万水的光脉,一闪而逝。
随着这道光脉的贯通,林青竹能感知到,这片广袤大地之下,第八道地脉的最后一道裂痕,终于彻底弥合。
紧接着,一道比发丝更细的金色纹路,从所有被治愈的地脉中析出,缓缓沉降,穿过岩层,穿过地幔,最终沉入了炙热的地核最深处。
它在那里静静地盘踞下来,其形状,宛如人体的舌根。
仿佛这片承载了万古悲欢的大地,吞咽了无数无声的哭泣与痛苦之后,终于在今日,长出了属于自己的喉结。
少年缓缓收回手掌,巷子里的异象已经消失,老乞丐也已捧着空碗沉沉睡去。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的金纹已经隐去,不再灼热,也不再刺痛。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前所未有的安静。
然而,他却分明感觉到,那股力量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沉淀了下去,与他的血肉、骨骼,乃至灵魂,更深地纠缠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的掌心之下,不再是血肉,而是一片浓缩的、拥有了自己意志的、正在静静呼吸的……活着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