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残念正在飞速变得稀薄,像清晨的雾气被风一吹,便再也无法聚拢。
他正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对此,他心中竟无半分恐惧,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将最后一点、也是最纯粹的一点意识,沉入脚下那条贯穿天地的镇魂古道,沉入那流淌了万里的金色纹路网络之中。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虚空里。
“我不需要被记住名字,只要你们能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心,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条镇魂古道上,所有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纹路网络,在这一刻轰然共鸣!
自东向西,三十七座早已荒废的义庄内,那些数百年未曾点亮的魂灯,竟在同一时刻无火自燃。
灯芯之上,跳动的不是火焰,而是一团温润的光。
紧接着,每一盏魂灯的灯芯处,都缓缓垂落一滴琥珀色的灯油。
灯油并未滴落尘埃,而是在半空中悬停,光芒在其中折射、汇聚,最终,每一滴灯油里,都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些人影,无一例外,皆是阿灰。
是那个初入古道,手持引魂灯,眼神清澈的少年。
是那个为了守护石碑秘辛,自割舌头,满身血污的沉默者。
是那个行走于瘴林与雪岭之间,以身试险,斗篷下不见面容的引路人。
三十七滴灯油,三十七个他不同阶段的模样,是他短暂却又漫长一生的缩影。
这是古道对它最后一位守护者的送别,也是一场无声的加冕。
当夜,横亘于生死边界的幽都门下,七盏亘古长明的魂灯中,最末尾、也是最微弱的那第七盏,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黑暗笼罩了它一夜,仿佛一个生命的终结。
然而,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那盏熄灭的魂灯又一次“忽”地重燃。
只是这一次,火焰中再也没有了挣扎的虚影,再也没有了若有若无的低语,唯有一片纯粹、静默的白光,宛如一片初冬的落雪。
从此以后,镇魂古道上多了一个新的传说。
每逢月圆之夜,幽都门下第七盏魂灯的灯油,必定会滴落一滴。
那灯油落地,便会生出一朵小小的、纯白色的光花。
花心之中,不显字,不现纹,凑近了,只能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又仿佛应答的声音。
“嗯。”
它不是一个开始,也不是一个结束。它只是一声确认。
确认有人来过,而路,还记得。
而在无人能见的、更高维度的时空夹缝之中,那枚由阿灰无数次沉默的“嗯”声所凝聚的无字铃虚影,在这一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它无声地崩解,化作一粒比尘埃更微小的光,向下坠落,坠落,穿过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沉入了镇魂古道的最深处。
光粒触碰到了那座镇压着一切根源的、崭新的黑石陵门。
就在触碰的瞬间,新陵门那死寂的表面上,所有金色的符文脉络,都如被惊醒的巨龙,轻轻一颤。
在这座巨大陵门的第八条支脉网络的最末端,一个原本空白的位置,悄然浮现出了一行全新的小字。
那字迹非刻非写,而是由无数个微光组成的人影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共同拼凑而成。
“你闭嘴那刻,全世界都听见了。”
这一次,说出这句话的,不再是林青竹。
是路,自己说的。
宏大的共鸣渐渐平息,天地间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古道依旧沉默,远方依旧凶险。
只是,西南边陲,熄灯村那棵老槐树下,那朵引动了这一切的琉璃小花,并未随着阿灰残念的消散而枯萎。
它依旧静静地开着,花瓣中的金纹,似乎比之前流淌得更加缓慢、也更加明亮了。
夜风拂过,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村庄的上空,久久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