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灰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场盛大的“祭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了一场对亡者的二次剥削,一场以“孝”为名的残忍火刑。
而他手中的第七盏魂灯,正是因为感应到了这亿万缕被拉扯的魂丝散发的怨念,才会如此剧烈地躁动。
它的光,正在被这漫天的灰烬与罪火吞噬。
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他猛地睁开眼,提起魂灯,大步走向镇子中央那座最大的祭火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想将魂灯的力量灌入其中,熄灭这罪恶的火焰。
“你要干什么!”
一声暴喝响起,离他最近的一个壮汉拦住了他,眼中满是警惕和愤怒。
“住手!”
“谁敢动祭祖的火,就是跟我们全镇人过不去!”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他。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手中高举着燃烧的火把,将阿灰和他身前的火堆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愤怒与敌意。
“谁敢断了我们的孝道,我们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怒吼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阿灰彻底淹没。
面对着全镇人的围堵和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阿灰却出奇地平静。
他没有开口解释,因为他知道,对这些被“孝道”绑架了心智的人来说,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那盏青铜魂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中央那堆燃烧得最旺的祭火之上。
然后,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用腕上那圈锋利如刀的金纹,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胸心口处划过。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伸出手指,蘸着温热的心头血,精准地滴入魂灯的灯芯之中。
一滴,两滴,三滴……
当第三滴心头血落入灯芯的刹那,整座魂灯轰然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色光焰冲天而起,其光芒之盛,竟在瞬间压过了漫天火光。
那血焰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高悬于夜空之上,将整个镇子的真实面貌映照得一清二楚。
围堵的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因为在血色光焰的照耀下,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个烧纸者的身后,都拖着一条粗壮的、由无数怨念凝结而成的黑色锁链。
那锁链的一端连着他们自己,另一端,则深深地扎根在虚空之中,仿佛连接着某个看不见的业报轮回。
那正是他们此生亏欠下的种种命债、犯下的种种过错,此刻,他们正借着“烧纸”这看似孝顺的行为,将这些本该由自己偿还的罪业,一条条地转嫁到早已逝去的亲人魂魄之上!
所谓烧纸尽孝,不过是懦弱者们转嫁自身罪孽的无耻行径!
真相被如此残酷地揭开,人群彻底大乱。
有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当场昏厥过去;有人看着自己身后那沉重的黑色锁链,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崩溃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终于,有一个老人颤抖着扔掉了手中的火把,朝着那血色光焰的方向,重重地叩首。
一个,两个,三个……
火把接二连三地被扔在地上,被人用脚踩灭。
火,渐渐熄了。
黎明时分,天光微亮。
阿灰独自坐在化为一片废墟的祠堂门槛上,一夜未眠。
他手中的魂灯不再震颤,火焰也褪去了血色,转为一种前所未有的、纯净剔透的纯白。
他低头看去,只见在那纯白的灯芯之上,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了第九条灯纹。
那灯纹的形状极为奇特,蜿蜒曲折,宛如一条刚刚挣断的锁链,其断裂的末梢,坚定不移地指向东南方的某个位置。
就在他凝视着新灯纹的时刻,那纯白的灯焰,忽然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一道几不可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神识深处响起。
“嗯。”
不是幻听,不是梦境。
是林青竹残存在这第七盏魂灯中的那一缕神魂,在吸收了无尽怨念得以净化之后,终于苏醒,并给出了跨越生死的回应。
阿灰的身躯微微一震,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最后一片纸灰正随着晨风,悠悠地飘向幽都的方向。
可就在半途中,那片黑色的灰烬竟在晨曦的照耀下,奇迹般地化作了一朵小小的、洁白无瑕的花朵,然后轻盈地、无声地,落在了他手中第七盏魂灯的灯罩之上。
与此同时,在那无人踏足的东南孤岛,潮声如诉。
海边一处被海雾常年笼罩的石龛中,半埋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古钟。
钟的内部,悬挂着一枚小巧的、没有任何字迹的铜铃,在这一刻,正无端地,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