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光之中,一幕幕被岁月遗忘的送魂之路如画卷般展开:
一位形容枯槁的母亲,怀抱着早已僵硬的婴孩尸身,在悬崖峭壁上蹒跚而行,脚下是万丈深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背着比自己还高大的简陋棺木,一步一滑地跋涉在冰封的江面之上,寒气将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还有无数面目模糊的送魂人,在风雪、在泥沼、在战火中,护着身后的亡者,走向未知的终点……
这些,都是魂灯亿万次燃烧中,记录下的执念与苦楚。
阿灰没有摇动那不存在的铃铛,也没有念诵任何赶尸人的咒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画面,感受着那份跨越时空的悲戚与执着,然后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声说道:“我看见你们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金色的火焰猛地一收,而后轰然暴涨,光芒温润而不刺眼。
灯芯发出一阵清越的嗡鸣,整盏魂灯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浮,悬停在他的掌心之上,仿佛被一股无形而温和的力量托举着,充满了认可与亲近。
阿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林青竹的“代行者”,而是这盏灯真正承认的“持火者”。
翌日,天光初亮,阿灰辞别驿站,继续前行。
行至一处山口时,恰逢大雨,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正抬着一口薄皮棺材,在山神庙的屋檐下避雨。
为首的是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妇,她看见阿灰腰间挂着魂灯,眼神中满是讥讽与不屑,冷笑道:“世道都这样了,赶尸人的铃铛早就断了传承,你们这些后生小子,还装模作样地提着个灯做什么?骗鬼呢?”
阿灰没有与她争辩,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将手中的魂灯轻轻放在了棺材的顶盖之上。
流民们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片刻之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盏魂灯的金焰轻轻摇曳了一下,一缕柔和的光芒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棺木。
紧接着,棺材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咯咯”声,像是关节在活动。
那冷嘲热讽的老妇脸色一变,凑到棺材缝隙前,随即,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震惊的景象,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她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声音凄厉:“爹!爹!是您!您认得这灯!您……您笑了……”
众人惊疑不定,纷纷围上前去。
阿灰却早已心知肚明。
灯光照耀下,他清晰地“看”到,棺内那具僵硬的尸身,嘴角正微微向上牵动,形成一个安详的弧度——那是死者生前最常做的表情,一个属于家人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魂灯,已不再需要铃声引路。
只要持灯者心怀共感,它自己,便能“认亲”。
当夜,阿灰宿在一处废弃的义庄旧址。
伴着魂灯温和的光芒,他沉沉睡去,却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他发现自己正立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上,脚下是滚烫的金色火焰,却不伤分毫。
四面八方,站满了密密麻麻提着灯的人影,他们的灯火与他脚下的火海连成一片。
可诡异的是,所有的人影都背对着他,无论他如何呼喊,都无一人回头。
就在他感到孤立无援之时,一个宏大而混沌的声音自地底深处传来。
那声音不属于林青竹,也不属于苏媚烟,它古老、中性,仿佛是无数生灵的低语汇聚而成:
“灯下无名,方得长明。”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海中所有的人影,竟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转过身来。
阿灰的心脏骤然紧缩。
那些人影,成千上万,却都长着同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有年老的他,皱纹满面;有年幼的他,稚气未脱;有受伤的他,血迹斑斑;有残缺的他,断臂失目……千面一体,万般苦相,皆是他一人。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背脊。
他第一时间看向身侧,却发现原本放在枕边的魂灯,竟不知何时自动移到了墙角。
灯火正对着斑驳的墙壁,光芒汇聚之处,一道崭新的、深刻的灯纹不知何时被烙印其上——那是第八条灯纹。
与前七条不同,这第八条纹路的尽头,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图案,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海。
与此同时,在他的神识深处,那座名为“幽都门”的心门之内,本已化作星尘的“无字铃”虚影,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凝聚,最终化作了一道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灯芯,静静地悬浮于第七盏魂灯的上方,等待着被点燃。
阿灰凝视着墙上那片沙海的轮廓,心中一片空明。
他知道,新的路,已经在他脚下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