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离开酒店楼层,步伐依旧从容优雅,如同一位刚刚完成例行关怀的、无可挑剔的主人家。
他灰蓝色的头发在走廊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脸上那副温和关切的表情,在踏入专属电梯、厢门缓缓合上的瞬间,如同褪下的面具般,渐渐收敛,沉淀为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
电梯无声地上升,厢壁映照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和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充满迷雾的金色眼眸。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个指尖,耳羽颤抖。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房间里看到的一幕——墨徊蜷缩在床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那条总是灵活狡黠的尾巴无力地垂落,平日里那双闪烁着抽象光芒或精明算计的红色眼眸紧闭着,只剩下脆弱与痛苦。
首先涌上心头的,是深深的忌惮。
星期日绝非天真之辈。
作为橡木家系的领导者,匹诺康尼实质的掌权者之一,他深知能将如此多背景迥异、立场复杂的势力维系在身边,并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为其所用的难度有多大。
墨徊,这个看似年轻甚至有些跳脱的青年,却像一块拥有奇异引力的磁石。
星穹列车自不必说,那是他此刻的归处与后盾;仙舟联盟的将军景元与他关系匪浅,其在贝洛伯格担任外交官时展现的手腕令人印象深刻;甚至连黑塔空间站那边也有他的门路;更不用说,他本身还是那位捉摸不透、以万物为刍狗的欢愉星神阿哈的令使!
这些力量,任何一方都足以在宇宙中掀起波澜,如今却似乎因墨徊一人而隐隐有了某种联动协作的趋势。
星期日毫不怀疑,若墨徊真想做什么,他绝对有能力将这些力量拧成一股足以颠覆匹诺康尼现有格局的可怕绳索。
这份能量,这份人脉,这份……近乎本能的、将不同甚至相斥之物糅合在一起的“天赋”,让星期日感到一种战略层面的高度警惕。
他想起墨徊那副时而迷糊、时而精明的模样,那绝非单纯的伪装,而更像是一种收放自如的武器。
这样的人,一旦成为敌人,将是极其麻烦和危险的存在。
然而,忌惮之中,又夹杂着无法忽视的敬佩。
星期日自认并非庸碌之辈,他执掌橡木家系,维系着匹诺康尼这艘巨大而脆弱的“梦之船”,深知决策之艰,责任之重。
因此,他更能体会墨徊在贝洛伯格所做一切的份量。
以一己之力……作为主要领导者——至少在星期日了解且自认为的信息中如此,在星辰铸就的守护者退位后,协助那位年轻的大守护者布洛妮娅,将那个被裂界侵蚀、风雪笼罩、几乎断绝希望的星球,重新拉回正轨,赋予新生。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巨大的魄力、远见和……一种深沉的责任感。
尤其是当他从妹妹知更鸟那里看到那段模糊的、关于墨徊在贝洛伯格跳傩舞的影像时,那种震撼直达心灵。
那不是表演,不是仪式,而是一种真正的、近乎自我献祭般的“通神”。
以自身为容器,引动不可知的力量,为众生祈愿,驱散阴霾,开辟太平。
那一刻墨徊身上散发出的悲悯与神性,与星期日内心深处某种“为大局牺牲小我”,“维系集体和谐”的信念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种为了更宏大目标而甘愿承受、甘愿付出的魄力,让星期日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
他看得出来,墨徊那看似欢愉乐子人的外表下,藏着一种与他相似的、近乎偏执的“守护”内核,只是表达方式截然不同。
正是这份共鸣,让星期日将墨徊视作了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他们或许道路不同,手段各异,但似乎都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都为了某个自认重要的目标而在暗中布局、挣扎、甚至……不择手段。
对于同类,星期日的情感是复杂的。
既有棋逢对手的警惕,也有惺惺相惜的不忍。
他清楚地知道家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匹诺康尼的光鲜之下暗流汹涌,“钟表匠的遗产”如同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墨徊在这个时候带着复杂的目的前来,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星期日不希望墨徊这个“变量”过早地、以不可控的方式介入他的棋局。
他并非想伤害墨徊,恰恰相反,他送去药物,添加那微量的安眠成分,初衷确实是希望墨徊能好好休息,暂时远离纷争,让高烧的身体得以恢复。
这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保护”,也是一种谨慎的“隔离”。
让他沉睡,避免他在身体和精神都不稳定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打乱所有的部署,甚至……引火烧身。
他不愿与墨徊为敌。
……至少现在不愿。
我们走在彼此的道路上。
我们都身不由己。
让这位“同类”暂时安静地睡去,对双方,对匹诺康尼,或许都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然而,除了战略层面的考量,星期日心中确实涌动着一丝真实的、不掺假的担忧与怜悯。
这担忧源于他对墨徊身体状况的直观感受。
那滚烫的额头,虚弱的呼吸,都不是假的。
墨徊对匹诺康尼忆质的剧烈反应远超常人,这本身就不寻常。
星期日将其归因于那场耗尽心力的傩舞遗泽与匹诺康尼特殊环境叠加所致,但这反而更让他觉得墨徊是在透支自己。
而这怜悯,则更深层,更隐秘。
源于那次短暂而震撼的“谐律调和”。
当他试图用同谐的力量安抚墨徊时,猝不及防窥见的那片记忆碎片,这些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了星期日的心防。
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时笑得没心没肺、抽象搞怪的年轻人,灵魂深处竟埋藏着如此黑暗、如此惨烈的过去。
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苦难,与墨徊平日里表现出的欢脱精明形成了太过惨烈的对比,让星期日感到一种心脏被攥紧般的窒息感。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理解墨徊为何有时会流露出那种近乎疯癫的欢愉,那或许不是本性,而是历经极致黑暗后,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扭曲的、绝望的嘲弄与自我保护。
理解了那份在谈判桌上的精明与冷漠,或许只是受伤太深后的本能警惕。
这让他对墨徊产生了一种超越战略价值的、发自内心的怜悯。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株从最污秽泥沼和最残酷风雨中挣扎着开出的、带着剧毒却也无比脆弱的花。
而他的理想,不就是为了这些饱经痛苦的人得到幸福吗?
至于墨徊是否有利用记忆来干扰他……他垂了垂眸子。
星期日从口袋中拿出那张墨徊迷迷糊糊塞给他的卡牌。
狼人。
指尖摩挲着卡牌上狰狞的狼头图案,星期日的眉头再次蹙起。
这张牌是什么意思?
是暗示自己是潜伏在“好人”的破坏者?
是警告自己身边有隐藏的“狼人”?
还是象征着墨徊他自己那不愿显露的、具有攻击性和危险性的“獠牙”?
又或者,仅仅是墨徊高烧糊涂下的随手一发,并无深意?
星期日反复思索,试图将这张牌与墨徊的言行、与匹诺康尼的局势一一对应,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迷雾,无法得出一个确定的、令人信服的结论。
墨徊就像这副卡牌本身,看似有规则,实则充满了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属于“欢愉”的荒诞与随机。
最终,他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张狼人牌重新收好。
这张牌,如同墨徊本人一样,成了一个暂时无解的谜题,盘旋在他的心头,提醒着他那份交织着忌惮、敬佩、不忍与担忧的复杂情绪。
电梯到达顶层,厢门无声滑开。
门外是匹诺康尼璀璨而虚假的夜空。
星期日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表情,重新戴上那副温和优雅、掌控一切的面具,迈步走了出去。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多了一抹对某个正在高烧中沉睡的、既是潜在对手又是可怜同类之人的、沉重而复杂的关注。
他知道,也许当墨徊醒来,这场围绕着匹诺康尼梦想与遗产的棋局,才真正进入最不可预测的中盘。
而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
意识沉入梦境的瞬间,星便感到一阵轻微的错位感。
或许是因为心情急切,或许是因为银狼那诡异代码的间接影响,当她再次于梦境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并未与姬子、三月七以及黑天鹅出现在同一地点。
周围是“黄金的时刻”熟悉的繁华街景,但同伴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正当她略显焦急地试图通过手机联系时,身侧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黑天鹅那优雅神秘的身影悄然浮现。
“看来入梦的坐标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亲爱的。”
黑天鹅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无妨,与我同行,或许能更快找到线索。”
她紫色的眼眸扫过周围,似乎在捕捉着空气中无形的忆质流。
星点点头,压下心中的不安,跟上黑天鹅的步伐。
这位忆者对梦境的熟悉程度远超常人,她步履轻盈,仿佛行走在自己的庭院,总能选择最快捷却也最僻静的路径。
就在她们穿过一条连接着不同梦境区域的,相对安静的星光长廊时,一个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紫色身影,再次如同注定般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黄泉。
她静立在流淌的星辉之下,身姿依旧挺拔,腰间的长刀沉寂如古井。
紫色的眼眸望向长廊的另一端,那里,似乎正发生着什么。
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跳。
是流萤!
她的新朋友,那个身患失熵症、只有在梦境中才能自由奔跑的少女,此刻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长廊的中央。
而在她面前,那只曾在无尽回廊中遭遇过的,散发着纯粹恶意的黑紫色爪形怪物正缓缓地从一片扭曲的忆质阴影中凝聚成形!
它脊背上那一排冰冷的紫色眼睛同时锁定了流萤,无声的尖啸再次冲击着星的意识!
这一次,它的目标明确,速度快得超越想象!
“流萤!快跑!!!”
星肝胆俱裂,嘶声大喊,手中的棒球棍瞬间显现,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