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表排得满满当当,宿舍不再仅仅是夜晚休憩的场所,白天也常常成为两人各自学习和创作的据点。
白厄很快发现,他的室友墨徊在画画时,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当灵感充沛、下笔有神时,墨徊会完全沉浸到他的艺术世界里。
他通常坐在画板前,背脊挺得笔直——这种时候很少,更多时候是各种随性而舒适的姿势——盘腿坐在椅子上,或者干脆把画板支在床边,自己窝在地上。
他的眼神会变得异常明亮,镜片后的深棕色眼眸专注地追随着笔尖的每一点移动,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
有时候甚至不会戴眼镜。
这个时候,外界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白厄进出宿舍的动静,通讯器的提示音,甚至窗外偶尔响起的喧哗,都无法将他从那个二维的世界里拉出来。
他有时会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有时会极轻地哼着那段旋律古怪的、雨滴般的小调,手指和手腕稳定而精准地挥动,铅笔或数位笔划过纸面或板子的沙沙声变得急促而富有节奏感。
白厄曾有一次给他递水,叫了他两声都没得到回应,直到把水杯放在他手边,墨徊才像是突然被惊动,猛地抬起头。
眼神里还带着未褪去的创作激情和一丝被打断的茫然,好几秒才聚焦到白厄身上,然后慢半拍又干巴巴地说一句“……谢谢”,又迅速埋首回去,继续他的创作。
那种全情投入的忘我状态,让白厄这个习惯了理性与秩序的历史系学生感到有些惊叹,甚至有点……羡慕?
然而,这种高光时刻并不总是出现。
更多的时候,墨徊会陷入一种反复修改和打磨的焦灼状态。
眉头紧锁,时不时后退两步审视画面,然后又凑上前去涂改。
这个时候,宿舍里的低气压会明显到让白厄都能感觉到。
而最让白厄印象深刻的,是墨徊灵感彻底枯竭或者遇到巨大瓶颈时的状态。
那通常是深夜,台灯是唯一的光源。
白厄可能还在看书或整理笔记,会突然感觉到另一边那种持续的、沙沙的创作声响停止了。
他若有所觉地抬头,往往会看到墨徊一动不动地坐在画板前,背影僵硬。
有时,他会极其缓慢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从椅子上滑下来,就那么直接蹲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只留下一个黑发凌乱的发顶和显得无比颓丧缩成一团的背影。
像一朵被雨打蔫了的蘑菇。
他一蹲可能就是十几分钟甚至更久,周身弥漫着浓重的沮丧和自我怀疑的气息。
整个宿舍的空气仿佛都因此而凝滞、变得沉重起来。
白厄第一次看到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尤其是一个Alpha,会因为创作不顺而表现出如此……彻底和孩子气的沮丧。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Alpha总是自信昂扬、遇到困难便迎头赶上的刻板印象。
他想过要不要开口问一句“没事吧?”,或者递杯水什么的。
但看着那个仿佛与外界隔绝的、沉浸在自身情绪漩涡里的背影,他又觉得任何打扰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冒犯。
那种沮丧是如此真实而剧烈,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压力。
于是,白厄选择了沉默。
他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但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仿佛在守护一份不容惊扰的悲伤。
他知道,这种时候,墨徊需要的是独自消化这份挫折。
奇妙的是,墨徊的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时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解法,有时可能只是蹲累了。
他会猛地抬起头,眼眶可能有点发红——但灯光昏暗,白厄不能确定,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或者重新燃起的微光,然后一声不吭地爬起来,重新拿起笔,再次投入战斗,仿佛刚才那个颓丧到极点的家伙根本不是他。
这种极端的情绪切换,让白厄对他的室友有了更深的认识——这是一个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艺术中的人,敏感、脆弱,却又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和韧性。
相应地,墨徊也对白厄的学习习惯有了了解。
历史系的学习远非墨徊想象中只是读读故事那么简单。
白厄的书桌上很快堆起了高高的古籍复印件、论文集和各种语言的工具书。
当他进入学习状态时,神情会变得异常专注和冷静,冰蓝色的眼眸快速扫过文字,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或者握着笔在资料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个时候的白厄,周身那种平和的气息会收敛起来,散发出一种理性的、近乎锐利的气场。
他思考时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敲桌面,或者微微蹙眉,沉浸在某个历史谜题或理论框架中。
墨徊很快意识到,白厄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于是,每当看到白厄进入这种状态,墨徊都会自觉地保持安静。
他画画时会戴上耳机,即使没有灵感也不会烦躁地弄出太大动静;他起身倒水会放轻脚步;他的通讯器永远调成静音模式;他甚至会下意识地控制自己呼吸的声音,仿佛生怕一点点多余的声响都会打断对方思维的脉络。
这种体贴的安静并非出于畏惧,而更像是一种对“专注”本身的尊重。
他理解那种完全沉浸在一件事物中的状态有多珍贵,也有多容易被破坏。
尽管对方是个Alpha,但在追求各自领域的极致时,他们所面临的那种需要排除万难、心无旁骛的挑战,或许是共通的。
白厄自然也察觉到了墨徊的这种迁就。
他注意到,只要自己开始长时间地阅读或写作,室友那边的声音就会降到最低。
这种无声的体贴让他感到意外,又有些感激。
在一个共享的空间里,能拥有不被打扰的专注时刻,是一种奢侈。
尊重是相互的。
有时,当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宿舍会陷入一种长时间的、却并不令人尴尬的寂静。
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或者键盘轻微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和谐的背景音。
阳光透过窗户,缓缓移动,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小尘埃。
他们各据一方,互不干扰,却又奇异地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一种基于互相理解和尊重的、平静的共存感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一次,白厄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翻译难题,几种古籍记载互相矛盾,他对着光屏和厚厚的词典研究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周身的气压也越来越低。
就在这时,一杯温水被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桌角,没有发出一点碰撞声。
白厄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看到墨徊正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只是顺手而为,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
如果他不顺拐就更正常了。
但那杯水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
白厄看着那杯清澈的水,愣了一下,随即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似乎也稍稍缓解了思维的焦灼。
“……谢谢。”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
墨徊背对着他,只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在意,然后戴上了耳机。
白厄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光屏上那些晦涩的文字,原本堵塞的思路,似乎因为这个小插曲而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再次意识到,他的这位美术生室友,虽然外表冷淡,习惯独处,甚至有些难以捉摸的小脾气和极其情绪化的一面,但其内在的敏感和体贴,却像隐藏在蚌壳中的珍珠,需要细细体会才能发现。
而这种发现,让白厄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室友关系,生出了更多探究的兴趣。
宿舍这个小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微型的舞台,两人各自扮演着专注的学者和忘我的艺术家,在互不打扰的默契中,悄然观察着对方最真实的样子,并将那些细微的观察碎片,默默收藏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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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平常的周末午后,阳光透过窗帘,在宿舍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白厄正坐在书桌前,整理着一周的历史笔记,专注于厘清一个古代文明王朝更迭的时间线。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他翻动纸张和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墨徊则窝在自己的椅子上,戴着耳机,似乎在看电影或者视频,手指无意识地在速写本上涂鸦着,表情放松。
突然,一阵轻快而独特的铃声从墨徊的个人终端响起——不是他常用的通讯提示音。
墨徊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摘下耳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明亮而真实,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那种冷淡的、礼貌的、或者偶尔因艺术而亮的笑容。
这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发自内心的欣喜,使得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瞬间点亮了,连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深棕色眼眸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白厄被这突如其来的灿烂笑容晃了一下神,敲击键盘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他从未见过墨徊露出这样的表情,对谁?
然后,他听到墨徊接起了视频通话,声音里带着明显上扬的、愉悦的语调:“砂金哥?怎么突然打给我了?”
他的语气亲昵而自然,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依赖和欢喜。
砂金?听起来像个名字。
白厄的注意力无法再集中在那些古老的年份上了。
他的耳朵不自觉地将取了对方通话的声音——墨徊并没有开外放,但宿舍足够安静,对方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