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凤藻深寒(2 / 2)

席间,元春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长辈说了些宫中起居、圣上恩典的话,又与宝玉及众姊妹问了功课、女红,赏了礼物,一派天伦和乐景象。

然而,贾母敏锐地察觉到,元春那得体的笑容背后,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

宴毕,撤去残席,元春命众姊妹并宝玉可自去园中玩耍,只留贾母、王夫人二人至殿后暖阁中说话。

一众执事太监宫女皆被屏退,只留两个元春从宫中带出的心腹宫女在门外伺候。

门扉一关,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元春再也维持不住那端庄威仪的贵妃姿态,未语泪先流,起身便要向贾母和王夫人行家礼。

“祖母!母亲!”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疲惫。

贾母与王夫人慌忙起身搀住,三人执手,泪眼相对。

“我的儿,在宫里可是受了委屈?”王夫人心如刀绞,捧着女儿的脸,泣不成声。

元春倚在母亲怀中,泪落如雨,泣道:“那宫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表面上一团和气,底下却是波谲云诡,杀机四伏。

周贵妃仗着育有皇子,屡屡挑衅;吴贵妃家世显赫,拉帮结派;底下那些嫔妃、贵人,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

今日你弹劾我父兄,明日我构陷你家人……孙女在宫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无一日安眠!”

她抬起泪眼,看向贾母,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迷茫:“祖母,孙女虽位列妃位,却无子嗣傍身,圣眷……圣眷也并非独厚于我。有时,孙女真不知该如何自处,生怕行差踏错,不仅自身难保,更会带累家族……”

贾母听着元春的哭诉,看着她消瘦的面庞和眼底深藏的惊惧,心中阵阵抽痛。

这就是原著中那个昙花一现,最终在宫廷倾轧中香消玉殒的贾元春!

她紧紧握住元春冰凉的手,目光沉静而有力,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娘娘,你的难处,老身与你母亲,如何不知?只是,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恐惧只会让敌人更加猖狂。”

元春止住哭泣,抬眼望着祖母,仿佛在寻找主心骨。

贾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记住祖母今日的话。在宫里,不要去争,不要去抢。”

元春和王夫人都是一怔。

不争?

在那吃人的地方,不争如何立足?

贾母看出了她们的疑惑,缓缓道:“不争,不是让你任人欺凌,束手待毙。而是让你,跳出她们争宠夺利的那摊浑水。

你的目光,不要盯着那些妃嫔,要牢牢盯着两个人——皇上,和皇后娘娘。”

“皇上?”元春喃喃道。

“对,皇上。”

“你是皇上的妃子,你的荣辱兴衰,系于皇上一身。揣摩圣意,想皇上之所想,忧皇上之所忧。

但切记,莫要妄图以美色、小意固宠,那是下乘。你要让皇上觉得,你懂事,识大体,顾大局,心系皇家,而非一己私利。

譬如此次省亲,府中裁减用度,便是体恤皇上为国操劳、不欲奢靡之心。”

元春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贾母继续道:“其次,便是皇后。皇后是后宫之主,名正言顺。你紧跟着皇后,恪守妾妃之礼,凡事多请示,多汇报,绝不逾越。

皇后稳,则后宫稳;你紧跟皇后,便是维护后宫稳定,皇上才会觉得你是个安分、可靠之人。

那些争宠的,看似风光,实则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其他妃嫔的活靶子。

你安安分分,不结党,不营私,不掺和那些是非,皇上和皇后,自然会看在眼里。这,便是‘不争是争’!”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元春心中的焦灼与慌乱!

她入宫多年,被卷在争斗的漩涡里,只觉四周皆是敌人,处处都要防备,却从未想过这样一条看似保守,实则蕴含大智慧的路子!

是了,她无子,娘家势力也在调整收缩,去争那些镜花水月,不如牢牢抱住帝后这棵大树。

帝后若稳,她便稳。

只要她安安分分,不授人以柄,那些想拿她做文章的人,自然无从下手。

元春恍然,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她看着贾母,眼中充满了信服与感激:“祖母……孩儿明白了!多谢祖母指点迷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孩儿知道日后该如何自处了。定当谨记祖母教诲,明哲保身,不负家族期望。”

她看向贾母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依赖。

这位年迈的祖母,在她最彷徨无措的时候,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撑和最明晰的路径。

王夫人也听得呆了,她只知道担心女儿,却从未想过这般深远的道理。

贾母看着元春眼中重燃的光彩,心下稍安。

她无法改变元春身在宫中的事实,但至少,可以给她指一条相对安全的路。

紧抱帝后大腿,不参与争宠倾轧,或许能最大程度地保全她,至少,能拖延乃至避免那场“虎兕相逢”的灾祸。

她拍了拍元春的手,温声道:“明白就好。在宫里,保护好自己,便是对家族最大的贡献。家里的事,有老身和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琏二哥哥他们,不必过分忧心。记住,贾府,永远是你的后盾,但决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这深宫之路固然艰难,但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坚守的原则,总好过在惊涛骇浪中盲目挣扎。

母女祖孙又低声细语了许久,直至宫人催促,元春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她依旧是那位雍容华贵的贤德妃,只是眉宇间那份隐忧,已被一种沉静的坚韧所取代。

省亲的时辰已到,元春含泪登舆,仪仗逶迤而去。

贾府众人跪送,直至那煊赫的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