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月夜听壁(1 / 2)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八王府并未因夜幕降临而沉寂,反而因连日来的清洗与肃杀,更添几分诡异的静谧。廊下的灯笼早早点亮,昏黄的光晕在渐起的夜风中摇曳,将树影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潮湿闷热,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夏雨,压得人喘不过气。

栖梧苑内,灯火通明。

崔锦书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云裳一人在外间守着。她独自坐在内室窗边,面前摊着一本账册,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与她心底某种无声的焦躁相应和。

白日的金簪锁喉与令牌授权,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涟漪渐平,底下却暗流汹涌。她深知,钱禄的倒台绝非终点,那不过是苏太妃势力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庞然大物,仍潜藏在深水之下,伺机而动。

苏太妃……那个看似与世无争、深居简出的妇人。今日库房前她那两个心腹嬷嬷难看的神色,绝非仅仅因为失了颜面。她们背后,定有更深的谋划。

必须找到突破口。而最好的突破口,往往来自敌人松懈时的私语。

她看了一眼更漏,时辰已近亥时。依照往日观察,这个时辰,苏太妃所居的“静心苑”应已熄了主灯,只留值夜仆役。但那位太妃,似乎常有深夜难以安枕、于佛堂静坐或召心腹嬷嬷低声叙话的习惯。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风险极大。静心苑虽非龙潭虎穴,但守卫绝非栖梧苑可比。一旦被发现,她这位新晋王妃深夜潜行窥探,后果不堪设想。

但……诱惑同样巨大。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锐光。

起身,她并未更换夜行衣那般扎眼的装束,只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襦裙整理妥当,墨发用最简单的银簪绾紧。她吹熄了内室的烛火,只留外间一盏孤灯。推开后窗,一股带着土腥气的闷热夜风涌入。她如同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身影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王府的夜,并非全然死寂。远处隐约传来巡夜护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拖长的、带着睡意的梆子声。但这些声响反而衬得亭台楼阁间的阴影愈发深沉寂静。

崔锦书对王府布局早已熟记于心,避开主路,专挑花木扶疏、假山叠石的小径潜行。她的脚步极轻,落地无声,呼吸压得又低又缓,整个人如同一道飘忽的青烟,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间快速穿梭。

越靠近静心苑,她的心神绷得越紧。果然,此处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院墙外时有护卫巡逻而过,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她伏在一丛茂密的忍冬花篱后,屏息观察了许久,才摸清护卫交替的间隙。抓住一个空档,她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掠过最后一段空旷地带,悄无声息地翻入了静心苑的后墙。

院内比外面更加安静,只闻虫鸣。主屋果然一片漆黑,唯有西厢角落的一间小佛堂,还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烛光。

就是那里!

她的心微微提起,猫着腰,利用庭院中假山和花树的阴影,一点点向着那透出光亮的窗棂靠近。越是接近,她的动作越是谨慎,每一处落脚都经过深思熟虑,避免发出丝毫声响。

终于,她潜行至佛堂窗外一丛高大的芭蕉树下。宽大的叶片提供了绝佳的遮蔽。她伏低身体,如同蛰伏的猎豹,将耳朵缓缓贴近那微微支起一条缝隙透气的高窗。

窗内,果然传来极低的、絮絮的谈话声!是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苍老些,带着惯有的恭顺腔调,是苏太妃身边那位姓赵的心腹嬷嬷!另一个,则略显疲惫沙哑,正是苏太妃本人!

“……那边……催得紧……这次失手……怕是已引起警觉……”赵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

“警觉又如何?”苏太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怨怼,“他如今眼里只有那个小贱人!哪里还有半点母子情分!库房说撤就撤……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我这静心苑也抄了?!”

“娘娘慎言!”赵嬷嬷声音带着惊恐,“隔墙有耳啊!”

“这深更半夜,我这冷宫似的院子,哪来的耳朵!”苏太妃似乎怨气更重,“……只是没想到,宁家那边如此不济事!那般周密的安排,竟也让她逃了去!还折了……折了……”

“娘娘!”赵嬷嬷急忙打断,声音更低,“那事万万不可再提!如今……如今还是想想……那批东西……该如何是好?一直留在府里,终究是祸患……”

东西?什么东西?崔锦书心脏狂跳,屏息凝神,恨不得将耳朵再贴近几分!

就在此时——

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凛冽寒意的气息,毫无征兆地自身后极近处袭来!

并非风声,也非夜虫!而是一种……活物的、带着体温和压迫感的……呼吸!

崔锦书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左手猛地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柄冰冷的腕弩!右手则并指如刀,灌注全力,猛地向身后气息来源的肋下要害狠狠戳去!

这一戳,快!准!狠!若是戳实,足以让寻常壮汉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然而——

她的手腕在即将触及目标衣料的瞬间,便被一只更加有力、更加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牢牢扣住!那力道之大,让她感觉自己的腕骨几乎要碎裂!所有的攻势瞬间被瓦解于无形!

与此同时!另一只大手,带着玄色织锦面料微凉滑腻的触感,如同鬼魅般,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力道极大,几乎让她窒息!将那声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死死地堵了回去!

“唔!”崔锦书瞳孔骤然收缩,奋力挣扎,却如同撞上一堵冰冷的铁壁,纹丝不动!

是谁?!护卫?!不可能!护卫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她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黑暗中,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映着佛堂窗棂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烛光,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情绪,却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和惊骇。

李承民!

竟然是他!

他同样穿着一身便于隐匿的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她身后潜伏了多久?她竟然毫无察觉!

两人的身体因为方才瞬间的攻防与禁锢,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平稳得令人心悸的震动,以及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沉香与一丝极淡硝烟的气息。他捂着她口鼻的手,指节分明,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她无法发声,又未让她真正窒息。

四目相对,在极度贴近的距离里,无声交锋。她的眼中充满了震惊、警惕和一丝被窥破的狼狈。他的眼中,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玩味的探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佛堂内低低的絮语依旧在继续,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擂鼓的轰鸣。

他微微低下头,薄唇几乎贴近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带来一阵战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一字字清晰地敲入她的耳膜:

“王妃……也善此道?”

崔锦书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止。被他扣住的手腕和捂住的口鼻处,传来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死死瞪着他,眼中惊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恼怒和屈辱。他这话,是嘲讽?是试探?

就在此时,佛堂内赵嬷嬷的声音似乎提高了一些,带着焦虑:“……必须尽快送出去!留在府里一日,便是一日的风险!只是如今各处关卡盘查甚严,尤其是往北边的路……”

苏太妃似乎叹了口气:“再严……总有法子……当年……不也……”

后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