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汇报完毕,将奏折轻轻放回御案。
熙和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私炼禁物,罪不容诛……严查……务必……追回所有流失矿料……”
“父皇圣明。”太子李承乾立刻躬身附和,脸上带着一丝“痛心疾首”,“此等蠹虫,侵蚀国本,实在可恨!八弟此次雷霆手段,揪出此等败类,实乃社稷之幸!”他话锋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李承民,“只是……乌金砂用途特殊,王有德区区一介管事,如何能打通关节,将如此大批矿料运入神机坊?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儿臣以为,当深挖细查,不可姑息!”
他看似在支持严查,实则句句都在暗示背后另有主使,矛头隐隐指向李承民监管不力甚至……监守自盗!
李承民面色如常,仿佛没听出太子话中的机锋。他目光平静地迎向熙和帝浑浊的视线,缓缓开口:“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此案确有蹊跷。据王有德供述,其之所以能瞒天过海,除其胆大妄为外,更因工部库房管理混乱,账目不清,损耗虚报已成惯例。天干物燥,人心浮动,火烛稍有不慎,便易酿成大祸。库房重地,账册混乱至此,实乃取祸之道。”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刀!没有直接指责太子,却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工部库房管理混乱、账目不清这个“天干物燥”的根源!更以“火烛不慎,酿成大祸”为喻,暗指工部贪墨成风,如同干燥的柴堆,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天干物燥”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御书房内每个人的耳中!
太子李承乾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承民,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李承民这是在指桑骂槐!是在说他太子一党贪墨成风,如同干燥的柴堆,随时可能引火烧身!
工部尚书赵文正,此刻正垂首站在阶下,闻言更是浑身一颤,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库房账目……损耗虚报……这正是他工部最大的软肋!也是太子一党在工部捞钱的主要手段!李承民此刻点出,无异于当众剥皮!
熙和帝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一旁的内侍慌忙上前拍背顺气。
“咳咳……账目……咳咳……”熙和帝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虚弱,“工部……账目……彻查……咳咳……”
“父皇!”太子李承乾急声开口,试图挽回,“工部事务繁杂,些许疏漏在所难免,儿臣以为……”
“些许疏漏?”李承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层下潜藏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打断了太子的话!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册页残片!那残片焦黑卷曲,显然是从火场中抢出!
“父皇请看!”李承民将残片高举,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冰冷的愤怒,“此乃儿臣王府落枫阁失火后,抢救出的栖梧苑用度账册残页!其上清晰记载,仅腊月一月,栖梧苑购置银霜炭一项,便虚报损耗三成!熏香、灯油、布匹……皆有虚报!此等蛀虫,蚀我王府根基,与工部蠹虫何异?!天干物燥,人心不古!此风不刹,国将不国!”
他话音未落,猛地将手中那份残破的账册残片狠狠摔在御案之上!
啪——!
一声脆响!那焦黑的残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弹跳了一下,翻滚着停下,上面模糊却依旧可辨的墨字,如同无声的控诉,刺目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整个御书房瞬间死寂!
太子李承乾脸色煞白,死死盯着那份残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李承民竟会在这时,用王府后宅的“小事”,来映射朝堂工部的“大事”!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狠辣!王府账目虚报,工部账目混乱……两相对照,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和工部尚书的脸上!
工部尚书赵文正更是面如死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陛…陛下……臣……臣罪该万死……臣……”
熙和帝看着御案上那份焦黑的残片,又看看跪倒在地的工部尚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和深深的无力。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叹息。
“查……”他闭上眼,声音疲惫不堪,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工部……账目……彻查……凡涉贪墨者……严惩不贷……”
“儿臣遵旨!”李承民躬身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太子李承乾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也只能跟着躬身:“儿臣……遵旨。”
八王府,栖梧苑内室。
炭火温暖,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膏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崔锦书靠坐在软榻上,左手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药膏的褐色。她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星辰。
云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半尺见方的扁平木盒。木盒表面没有任何纹饰,颜色深暗,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痕迹。
“小姐,东西取来了。”云裳将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和后怕。
崔锦书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拂去盒盖上的微尘,然后,用指尖在盒盖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
盒盖无声地滑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厚厚一摞账册!纸张崭新,墨迹清晰,正是栖梧苑近半年的所有用度细账!每一笔开销,每一项采买,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与落枫阁大火中“被毁”的那批账册,一模一样!
崔锦书的手指,缓缓拂过最上面一本账册的封面。指尖下,纸张的触感冰凉而坚实。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火,烧掉了“证据”,也烧掉了某些人的侥幸。
而真正的账册,早已在她嫁入王府的第一天,就被她亲手藏在了这看似不起眼、实则内藏夹层的——陪嫁妆盒的最底层。
落枫阁的火光,映不亮这深藏的真相。
而御书房的风雷,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