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雪亭约(2 / 2)

同一时间,京城东北角,八王爷李承民位于安国坊的王府深处——松涛苑。

这里与国公府的华美喧嚣截然不同。松涛苑名实相符,广植苍松翠柏,风雨之夜,凛冽山风卷过,涛声阵阵,如龙吟虎啸,带着一种肃杀冷硬的空旷。

苑内最大的一处名为“寒露居”的书房,门窗紧闭,将所有风雨都隔绝在外。室内没有点太多灯烛,只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左右两角各燃着一盏高脚莲瓣铜灯。灯火不算明亮,却将那堆积如山、散发着陈旧墨香的卷宗照得清晰可辨。

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冷冽的清香,混合着书墨纸张特有的气息,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雨夜特有的阴冷潮气。

书案后,李承民端坐着。他并未身着代表亲王身份的常服蟒袍,只穿着极简单素净的一身玄青色箭袖劲装,衣料是暗光内敛的特贡丝罗织锦,领口袖口以银线细细盘了冰裂璎珞纹。领口的盘扣严丝合缝,连一丝皱褶都没有,将他修长紧实的脖颈裹得严严实实。

他微垂着眼眸,浓墨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沉静的阴影,挡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指骨分明、修长而蕴着恐怖力量的手,正执着一支细如松针、纯白如雪的尾端缀着一点碧玺的玉杆紫毫笔。笔尖稳稳地沾着朱砂,在一份摊开的、墨迹浓重的南境水患条陈折子上,精准而迅捷地勾画着什么。笔尖沙沙行走,发出极细微又极有韵律的声响。朱红色的批语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指要害,透着一股冰封万物的冷静和不容置喙的铁血力量。

一道无声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案侧前方三步外的阴影里。正是昨夜雨中在崔国公府那处荒僻阁楼耳房内回报的灰衣男子——“影七”。他依旧如同他的称号,将自己彻底融在书房角落最深处的黑暗里,连呼吸都轻得几近于无。

“讲。”李承民手中那支松针紫毫的笔尖并未停滞半分,依旧平稳而迅速地划过纸页,留下凌厉的红痕,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团阴影。他的声音不高,也没有刻意的威严,却像一道骤然落下的冰冷刀刃,精准地斩断了空气。

“落雪亭。南境水患。”影七的声音如同暗夜风沙流过石缝,带着绝对的简洁和刻骨的冷静,“王婆惊‘鬼’,遗落莲纹珠花。崔氏嫡女锦书——惊厥咳血。语断续:‘七天…来不及了…’。疑…心疾骤发?”

最后的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和探查的意味。

“七天…”李承民的动作终于有了一丝几乎不可分辨的微滞。不是停顿,只是那原本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冰冷韵律的笔势,在“七”这个字出现时,极其微妙地一顿。朱砂点落,在雪浪纸的边缘洇开一个比旁处略大的朱红圆点,如同一点凝结的细小血珠。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复位的仪轨,依旧落在手中的奏章上,没有半分偏差。只是那双眼底最深处,被浓密睫毛所掩盖的地方,原本封冻着万载寒冰的深潭,仿佛骤然投入了一颗细小的、足以裂开冰面的石子!

七天…来不及了……

崔锦书惊恐之下吐露的只字片言?毫无意义的呓语?还是……

昨夜影七带回的信息碎片再次自动拼接:国公府二管事周有才密会太子詹事曹安…太子拟聘礼单…崔氏嫡女锦书…风传的南境水患…昨夜她生辰宴上那“意外”的惊厥…周若兰…那杯被倾倒在桌面、泼脏了流光缎裙的蜜露……

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点,在脑中瞬间拉出千丝万缕的冰冷线索!每一个点,都指向一个即将引爆的节点!

影七继续汇报,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渲染,只提供冰冷的线索:

“王婆所呈珠花…沾染物……比对…与东角门昨日…被野猫啃噬、弃置的鼠尸……腐坏痕迹一致…确认是猫。”

“崔氏女房内…药渣已查…安神、驱寒、少量固本培元之物…无毒。脉案…惊惧风寒…心气虚浮…伤了些内里…咳血非剧毒之象…需静养。”

“国公府内…尚无异常…周若兰处…也无异动…”影七的声音如同寒泉,字字句句,将事件彻底剥离了“鬼祟”的外衣。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近于无的冷嘲,浮现在李承民微抿的唇角边缘。鬼?晦气?他李承民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军粮。”李承民终于再次开口,那支笔尖平稳地划过最后一行朱批,收起最后一点朱砂。他将笔轻轻搁下,在砚台边沿的笔搁上发出几乎轻不可闻的磕碰声。他的目光依然没有从案牍上移开分毫,声音仿佛从冰封的雪山深处传来,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南境江源……近日…运抵驻营陈粮几何…损耗…可查实?”

短短几个问题,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劈开了所有迷雾和恐惧的表象,直插最核心、最本质的所在!崔锦书那句“七天…来不及了…”如同一条毒蛇吐出的信子,点在了他的警觉之上!不是惊恐的呓语,而是一个提示!一个极其隐晦的…交易邀请?还是…一个孤注一掷的火铳引信?

影七显然早有准备:“江源都护府邸报…运抵滁州大仓陈粮……三万石…月前上报…耗损一成…疑途遇雨…”

李承民冰冷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如同两柄淬炼了万载寒冰的、足以撕裂皮肉直视灵魂的利刃,扫向了角落那片最深的黑暗。烛火在他眸中跳跃,但那光芒丝毫无法温暖那深不见底的冰寒,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深邃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月前之雨…连三日…可致仓廪……损耗三成?”他冷硬地吐出一个数字,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绝对掌控下的压迫感。陈粮、损耗、上报…这些官场上的花团锦簇背后藏着的肮脏,他岂会不知?但崔锦书一个深闺女子,哪怕是国公嫡女,又如何得知?又如何精准地、以这种方式送到他眼前?

“回王爷…”影七的声音依旧不带丝毫温度,“…卑职…已命飞鹰疾往滁州…截验粮车……最快……三日有回报。”

李承民放在书案上的右手,食指指腹在那本打开不久的、来自崔锦书房里的那份南境风物志影印副册粗糙的边缘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动作慢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危险的审慎。

是陷阱?国公府和太子合谋,借一个“受惊”的嫡女放出的烟雾弹?还是…这女子当真窥见了什么不可告人之密?她的“预见”…指向的是水患?还是更深沉的…军粮贪墨?崔家在这场风暴里扮演着何等角色?

所有可能的算计、推演,都在他脑中瞬息间碰撞、流淌。如同精密冰冷的器械在高速运转,权衡着风险与收益,揣测着人心的黑暗与可能的真实。

时间……太仓促了。滁州粮车!影三最快三日…崔锦书却说…只有…七天!

一丝极淡的、冰冷彻骨却又带着一丝被挑起的兴味的弧线,如同冰川裂隙下流动的熔岩,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边缘极快地隐没。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更直接的交锋!

一个足以撕裂一切伪装的碰撞!

寒露居内唯有松涛声更劲,在冷硬的夜色中呜咽。书案上灯烛的光影剧烈摇晃了一下。

李承民缓缓站起身。玄青色的劲装在烛光下勾勒出他宽肩窄腰、挺拔如青松的身影,带着一种渊渟岳峙的沉凝,又隐含即将爆发的雷霆之力。他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雕花木窗。窗外寒气裹挟着猛烈的水汽和泥土气息灌入,将他鬓角几缕未束紧的墨发吹得凌乱飞拂。

“明晚子时……”他的声音融入呼啸的风雨声中,被拉扯得破碎不清,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钉入风雨深处,“落雪亭。”

同一时刻,国公府,锦书绣楼深处。

“昏迷”过去的崔锦书被安置在柔软的锦被之中,长发披散在枕畔。府医刚诊了脉开过药,王氏被请来略略看了眼也因“夜深惊扰、无甚大碍”离去了。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和药香。

所有服侍的人都被屏退在外间候着。

帐幔低垂。锦被之下,崔锦书的手,悄无声息地、如同水蛇归入深涧般探入枕下。

那里,一枚冰凉、坚硬、边缘带着未完全磨尽棱角、触感滑腻的椭圆形物件,被她紧紧握在了掌心。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色泽灰白、表面带着奇特扭曲纹理的扁平卵石,触感温润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阴凉。

落雪亭塌角处不起眼的基石……

它的背面,被雨水冲刷过。

但依然能清晰地触摸到一些极其浅淡、却绝不是自然石纹的…细密刻痕!

她缓缓张开眼,没有光亮的帐内阴影浓重,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如同猎食的蛇,瞳孔在黑暗中锐利地聚焦,冰冷的手指无比精准地抚过石面,感受着那细微的、几乎难以辨别的…刀刻般的痕迹。

指尖在黑暗中勾勒出一行刻字的轮廓。

……夜半三更…孤亭…候…

石头的边缘棱角刺得她指腹生疼,冰凉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深渊的召唤。黑暗如墨,吞噬着一切,唯有掌心那枚冰凉沉重的石头,是唯一真实的存在,硌在血肉之下,带着一个她以自己作饵钓出的绝境邀约。

冰冷的手指在那刻痕上再次确认地划过,指尖下的触感冰冷而清晰。她无声地合拢手指,将那刻着字的石头再次深深藏匿回枕下阴冷的暗影深处,如同藏起了她此刻唯一能动用的筹码,藏起了那即将在风雨孤亭中展开的、关乎生死存亡的第一场赤裸搏杀!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如同无数冰凉的鼓点,敲打在屋檐、庭院、还有人心之上,预示着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就在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中,无声酝酿。

她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暗影里,慢慢扯起一抹极度冰冷、如同带血弯刀般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