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爷收回望向水面的目光,重新落在鹿彦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之色。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缓缓道:““那宅子……老夫便是在那院中长大的。从蹒跚学步到束发读书,一草一木,皆熟悉如掌纹。” 他微微停顿,似在品味那遥远岁月里的气息,随即轻叹一声,带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直至弱冠之后,入仕离乡,奔赴京城,这才与之别过。弹指一挥间,竟是悠悠五十余载过去了。”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鹿彦祖,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坦然道:“你口中那位心善的仙师,按族中辈分,乃是我的族叔。至于老夫我嘛,今年已虚度六十有五了。
鹿彦祖闻言,心中剧震。那宅子竟是吕老爷的祖宅,光头仙师是其族叔!这层关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反应极快,脸上立刻堆满难以置信的惊叹,语气夸张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拍马屁道:
“六十五?!吕老爷,您莫不是拿小子开玩笑吧?您这精神矍铄、步履生风的模样,面色红润更胜壮年,小子斗胆说一句,看上去至多三十出头!这……这若非仙家驻颜有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难道吕老爷您……亦是修道有成的仙师?”
吕老爷被他这番夸张的言辞逗得哈哈大笑,声震水榭,方才那点追忆的感伤气氛一扫而空。他摆了摆手,解释道:
“哈哈哈……臭小子,你这张嘴啊!老夫并非修仙之人,也无那灵根仙缘。之所以形貌较实际年岁显轻,乃是因当年追随先帝征战逐鹿,于天下将定之际,一场关键恶战中替先帝挡了一劫,受了些损伤。先帝念旧,在其龙驭上宾、皇子年幼之际,特恳请国师赐下一枚灵丹。此丹虽不能令人长生不老,却足以固本培元,令老夫样貌大致停留在受丹之时,且数十年来身体康健,少有病痛。”
他语气转为平和,带着一丝功成身退的淡然:“如今天下在陛下治下早已太平多年,四海升平,老夫也得以卸下重担,归乡安享晚年。至于这座吕府,亦是陛下念及旧功,特旨赐地拨款所建,历时多年,近日方才彻底完工,算是全了老夫落叶归根之念。”
吕老爷端起茶杯,目光却似穿透了氤氲茶雾,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往,声音沉缓而有力:“今日请你过来,实则另有一番缘由。老夫这一生,随先帝征战,驱胡虏、定江山,宦海浮沉数十载,位极人臣,于修身、治国、平天下之事,可谓无愧于心,早已无憾。”
他话锋一转,落回现实,语气带上些许怅然:“只是,日前得知族叔曾悄然归来,却缘悭一面,心中不免遗憾。既然族叔已将老宅托付于你,老夫自然无有二话。那宅院,往后便拜托你了。”
一声轻叹,透着凡人面对仙凡之隔的豁达与些许无奈:“我辈凡夫,无有灵根,寿数不过数十寒暑,纵得灵丹延年,终难企及族叔那般逍遥长生。此乃天命,强求不得。” 随即,他神色一正,显露威严与承诺:“你既居于此地,日后在镇上若遇任何难处,无论大小,皆可直来府中寻老夫。”
吕老爷说罢,不待鹿彦祖回应,便轻轻一挥手。一直静候在小桥上的劳管事立即会意,朝外微微示意。只见那两名侍女低着头,步履轻盈地各捧着一个覆着红布的托盘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鹿彦祖面前的茶几上。红布掀开,顿时一片金光银辉晃人眼目。一个托盘上整整齐齐码着黄澄澄的金锭,另一个则是白花花的银元宝,数量可观,价值不菲。
“老夫既已归乡,那老宅的修缮维护,本应是我的份内之事。”吕老爷指着那两盘金银,语气不容推拒,“族叔将宅子托付于你,你却先行一步打理妥当,这份情,老夫承了。这些黄白之物,算不得什么谢礼,只是弥补你先前花费的些许开销,你务必收下,莫要推辞,否则便是瞧不起老夫了。”
鹿彦祖看到这么多金银,心头先是一跳,但立刻意识到这不仅是赏赐,更是一种无形的牵绊和试探。他连忙站起身,脸上挤出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神色,摆手道:“吕老爷,这、这如何使得!小子蒙仙师信赖,略尽绵力乃是本分,岂敢收受如此重礼?这万万不可……”
吕老爷把脸一板,故作不悦地笑骂道:“你这滑头小子,方才拍马屁的机灵劲儿哪去了?给你就拿着!年轻人处世,哪能少了这些俗物傍身?莫非还嫌少不成?”
鹿彦祖深深一揖,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长者赐,不敢辞。小子……小子叩谢吕老爷厚赐!定当谨记老爷吩咐,看顾好宅院。” 劳管事见状,便示意侍女将沉甸甸的托盘端到鹿彦祖身侧。
然而,鹿彦祖看着那黄白之物,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和犹豫,搓了搓手,欲言又止。
吕老爷本已觉得此事了结,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微微挑眉,问道:“怎么?小子,还有何难处?一并说来,老夫既开口让你有事来寻,此刻便无需拘谨。”
鹿彦祖这才仿佛鼓足勇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那两盘金银,讪讪道:“吕老爷厚赐,小子感激不尽……只是,只是这金银……分量着实不轻,小子总不能……总不能就这么一路捧回去吧?这走在街上,未免太过招摇,怕是不太稳妥……”
吕老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表情颇为精彩,哭笑不得的叹息,额角似有黑线垂下。他转头看向劳管事,略带责备道:“瞧瞧,这便是你考虑不周了。”
劳管事连忙躬身请罪:“是是是,老爷恕罪,是老奴疏忽了。” 他立刻转身对侍女吩咐:“快去取个结实不起眼的布袋来,将金银装好。再备一辆马车,务必稳妥地将鹿公子送回府上!”
“是。”侍女领命,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
鹿彦祖见目的达到,心中暗喜,但戏还得做足。他脸上堆着笑,又看似不经意试探地问了一句:“吕老爷……您叫小子过来,就……就没别的事了?”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还有什么惊喜在后面。
吕老爷被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劲儿给气笑了,笑骂道:“好你个滑头小子!怎地?还嫌不够?吃了老夫的席,喝了老夫的茶,拿了老夫的银子,难不成还想赖在老夫这府里过夜?美得你!快滚快滚,看着你就来气!”
他像是驱赶苍蝇般连连摆手,但语气中并无真正的恼怒,反而带着几分长辈对顽皮晚辈的无奈。末了,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劳管家,多备着点精细糕点,让这臭小子带回去。瞧你这模样,家里怕是还有女眷等着吧?哼,年纪轻轻,倒是艳福不浅。行了,赶紧拿着东西滚蛋,别在这儿碍眼了!”
吕老爷这番笑骂,尤其是点破他“家有女眷”,让鹿彦祖心中微微一凛,但面上却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点嬉皮笑脸的神色:“哎呦,多谢吕老爷体恤!那小子可就真滚了?这就滚,这就滚!”
这正是鹿彦祖求之不得的结果。他不再耽搁,再次行礼后,几乎是脚下生风,跟着已经准备好一切的劳管家,提着装金银的布袋和糕点盒子,快步向外走去。
鹿彦祖的身影随着劳管事,很快消失在水榭连接岸边的曲折小桥尽头,转入回廊拐角,不见了踪影。
水榭内,方才还带着几分笑闹温度的空气仿佛瞬间冷下来。吕老爷脸上那长辈般的和煦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他并未回头,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水榭一侧淡淡开口:“如何?”
他话音落下,原本空无一人的锦凳旁,空气如同水波般一阵轻微荡漾,一道曼妙的身影悄然浮现,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无人得见。此女身着淡青色衣裙,并非洛神宗弟子的白衣,容颜清丽,但眉宇间带着一股远超常人的清冷与疏离感。她无声无息地坐在了鹿彦祖刚才的位置上,动作自然。
“看仔细了,”女子开口,声音如同幽谷寒泉,不带丝毫情绪波动,“身无灵根,气血虽较常人旺盛些,但也仅是凡俗武夫或服食过普通培元药物的水准,的的确确,是一介凡人。”她顿了顿,语气肯定地补充道,“应该不是他。”
吕老爷闻言,一直微微绷着的肩颈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渐浓的暮色,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日大雨之中,施展出那等奇异法术波动的,果真另有其人了。”
“嗯。”女子简短应道,认可了他的判断,“那种灵力波动,纯粹而奇异,与我等所知各家流派皆不相同,闻所未闻。”她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忌惮,“波动出现时,我与几位师妹皆有所感,但不敢贸然靠近探查,以免惹得那位不悦。”
吕老爷霍然转头,脸上难掩惊诧之色,看向女子:“连你都不敢靠近?莫非……那施法者的修为,还在你之上?”他深知眼前这位师侄虽年轻,但在洛神宗年青一代中已是翘楚,筑基中期的修为,在这凡俗小镇已堪称顶尖战力。
女子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她自顾自取过一只干净的茶杯,提起尚温的茶壶,缓缓斟了七分满,双手捧着那小小的白玉茶杯,低头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水榭中只剩下细微的吹气声和远处模糊的虫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凝重,看向吕老爷:
“吕师叔,我等奉命驻扎这龙岩镇,自当日宗门长老出手平定灵矿纷争、惊走各方宵小之后,明面上稍有实力的修士皆已撤离,暂不敢触洛神宗霉头。”她语气放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那大雨之日,法术波动初现时,我曾在居所处远眺天际,虽相隔甚远,却可见那一片天空气浪隐隐翻涌,云层扭曲,那并非寻常筑基修士所能引动的天地灵气。我断定施法者修为绝非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