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光微亮。
鹿彦祖轻手轻脚地起床,从屋里翻出一沓质地粗糙但颜色还算喜庆的红纸,想了想,没在屋里弄,而是拿着纸和一小袋散碎银子,走到了院子里,在靠近厨房门口的那张石桌旁坐了下来。这里宽敞,也免得碎纸渣子掉得到处都是。
仔细地裁成小方块,又从钱袋里数出些散碎银子,每个红纸包里塞上一些,不多,但也是个心意。他一边包一边盘算着:王婆家帮忙最多,家里条件也差些,得多包点;李婶年纪大了,也得多些;林姨家的大丫头过几天要出嫁,要多给点;王叔家的俩小子没事就来跑腿;……林林总总,这半个多月来前前后后竟有七八户人家,十几口人过来帮过厨、搭过手。虽然大多是邻里情分,但人情债难还,这点心意好歹先表一表。
正忙活着,就听见厨房传来动静,晚晚探出半个身子,发髻松松挽着,身上还系着那条粗布围裙,看见他在堂屋鼓捣,好奇地问:“公子,这一大清早的,你弄这许多红纸包作甚?”她瞧着桌上排开的十好几个小红包,有些惊讶。
鹿彦祖头也没抬,继续手里的活计:“哦,给街坊邻居们包点红包。工匠的工钱结清了,但这一个来月,七八户邻居,十几口人没少来帮忙做饭、收拾,总不能让人家白忙活。一点碎银子,意思意思,好歹是个谢礼。”
晚晚闻言,眼睛一亮,擦了擦手就走了过来,兴致勃勃地道:“原来是送谢礼?这么多人帮忙,确实该好好谢谢。那我同公子一起去!”
鹿彦祖一听,手上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别!可别!姑奶奶您饶了我吧!您就在家好好歇着,这种跑腿的小事我自己去就行!”
他心里疯狂吐槽:带你一起去?那我还有好日子过吗?想想最近被那群大妈大婶“教育”的场面,现在还头皮发麻!要是再带着你这个“苦主”上门,面对七八家的长辈……那还得了?她们还不得把我堵在门口,从日出数落到日落?说我这到底是“良心发现”还是“做贼心虚”?这哪是送谢礼,简直是上门找骂、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啊!
晚晚见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惊恐,小嘴顿时就撅了起来,那双妩媚的狐狸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委屈巴巴地哼了一声:“哼!公子就是嫌弃晚晚!觉得晚晚见不得人,给你丢脸了!”
她跺了跺脚,扭身就往厨房走,裙摆划出一个俏皮又带着怨气的弧度,声音带着明显的娇嗔:“不去就不去!谁稀罕!晚晚自己在家煮粥,才不管你呢!你自己去应付那十几口人吧!”
那神态,那语气,活脱脱一个被心上人拒绝同行而闹别扭的小媳妇,哪里还有半点筑基后期大妖的风范?简直将“小女人之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鹿彦祖看着她消失厨房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狐狸精,演技真是收放自如。他加快速度包好剩下的红包,仔细数了数,确认十七个,一个不差,这才仔细揣进怀里,像做贼似的溜出宅门,还特意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哪个热心邻居正好路过,这才松了口气,快步朝着最近的一户邻居家走去。
能清静一会儿是一会儿吧!这“千古骂名”和人情债,都得一点点还。至于家里的“戏精”,回去再哄吧。
日头渐渐西斜,将庭院染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晚晚在厢房中静坐良久,修改碧水珠的前期准备工作早已完成,却始终心绪不宁,难以进入真正的炼器状态。她索性起身,百无聊赖地出了厢房,慢悠悠地穿过月亮门,沿着回廊踱步,最终在中院那棵老树的荫蔽下坐了来,正好坐在鹿彦祖常躺的那张藤编躺椅旁的石凳上。
石桌上还放着昨日未收拾的茶具。她学着鹿彦祖平日的样子,生起小泥炉,煮上水,有模有样地烫杯、置茶、高冲……动作虽略显生疏,却也带着几分闲适雅致,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时不时瞟向通往前院方向。
就在她端起一杯新沏的茶,准备品尝一下自己手艺时。
前院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声响清晰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紧接着,一阵轻快却明显跑调的小曲声由远及近,鹿彦祖的身影从前院的影壁后晃了出来。他面色微红,眼角眉梢带着几分酒后的惬意,脚步略显虚浮,却还不至于踉跄,只是比平日多了几分随意。他微微晃着身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神虽略带迷蒙,却依然清亮。
一抬眼,他就看到了树荫下正端着茶杯、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狐媚子。他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抹懒洋洋的笑,口齿清晰地开口道:“哟,今儿个有雅兴啊,茶都泡上了?”
晚晚放下茶杯,立刻摆出一副幽怨十足的表情,眼神哀婉,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公子~你还知道回来呀?可怜晚晚独守空宅,从日出等到日落,望眼欲穿,茶饭不思……还以为公子被哪家的好姑娘绊住了脚,忘了家中还有个人儿呢~”
她一边说,一边还故作姿态地用衣袖轻轻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鹿彦祖一看她这架势就头皮发麻,连忙摆手告饶:“得得得!打住!好好说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狐媚子才不管他,立刻变脸,柳眉倒竖,带着几分娇嗔质问道:“那你说!为何去了这般久?送个谢礼需要送到日头西沉?莫不是真去哪处逍遥快活了?这满身酒气,喝了多少啊?”她站起身,凑近了些,仿佛要从他身上嗅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鹿彦祖对她的变脸术早已免疫,无视她那故作凶悍实则八卦满满的神态,笑嘻嘻地自顾自在另一边石凳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解释道:“嗨!别提了!本来早就该回来的。不是去了林姨家嘛,正好碰上她家大丫头筹备出嫁的事,姑爷家来了几个长辈商议婚期和礼数,屋里热闹得很。我去的巧,被林姨硬拉着留下听听,说是读书人见识多,能帮着参详参详。”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我还是头回亲眼见咱们这儿的婚嫁习俗,觉得挺有意思,就多待了会儿。后来干脆被留下吃了晌午饭。席间吧,还来了个化缘的老和尚。”
鹿彦祖说到这里,眼睛亮了亮,似乎觉得很有趣:“我也是头回见着真实的秃驴……呃,出家人。就多看了几眼。谁知那秃驴扫兴得很,被我好一顿收拾,怼得他颜面扫地,最后掩面而逃!哈哈哈...当真有趣”
晚晚原本只是假装吃醋,此刻倒是真被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哦?公子还懂佛理?你怼他什么了?”
-------------------当时是这样的:
林姨家的堂屋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酒肉的香气和热闹的喧嚣。鹿彦祖被安排在正桌,身边是姑爷家来的几位长辈和林姨自家人。他本来心情颇佳,一边喝着农家自酿的米酒,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双方商议婚期、聘礼、流程等细节,觉得这古代老百姓的婚嫁习俗既新鲜又有趣,直呼过瘾。
就在这时,那位老和尚走了进来。他宝相庄严,目光淡泊,一出现,那疏离的气场就让火热的气氛像是被泼了一瓢温水,虽然没完全熄灭,但顿时收敛了许多。林姨连忙恭敬招呼,添上斋饭。
老和尚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满桌酒肉和众人红润的脸庞,眉头微蹙,用一种悲天悯人却令人窒息的语调开口:
“阿弥陀佛。红尘俗世,酒色财气,皆是迷障。贪图口腹之欲,沉溺世俗欢愉,不过是在苦海中徒增业力。诸位今日在此欢聚,可知一切皆是虚妄?不如早些散去,清心寡欲,方能求得来世福报……”
“嗡……” 一阵低低的、压抑的骚动在宾客中传开。笑容僵在脸上,举到一半的酒杯尴尬地放下,正在夹菜的手顿在半空。姑爷家的长辈们面面相觑,神色不悦却不敢直言。林姨脸上的热情迅速褪去,变得局促不安,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整个堂屋弥漫开一种憋屈的沉默,喜庆被蒙上一层灰暗的纱。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忍不住撇撇嘴,却也被身边长辈用眼神制止。
微醺的鹿彦祖正听得起劲,被这盆冷水兜头浇下,心中不快,再看到满屋子人因为这和尚几句话就变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股邪火混着酒劲就冲了上来。
那老和尚见众人沉默,似乎觉得教化起了效果,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看起来像个读书人却眼神叛逆的鹿彦祖,语气更加“慈悲”:“这位施主,尤其看来灵台未泯,何不早日醒悟?眉宇间尘劳萦绕,皆是执着之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鹿彦祖嗤笑一声,醉眼斜睨,拽拽地甩出了一句:“我他妈只活一次,哪轮到谁说三道四?”
“嘶——!” 满堂倒吸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刹那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鹿彦祖身上!林姨吓得手里的帕子都掉了。姑爷家一位老者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老和尚瞬间石化,捻佛珠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慈悲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深刻的裂纹。老和尚稳住心神,加重语气。
“世人皆苦,所求为何?何不静心体悟当下?”
“人生如果没有梦想,那和无忧无虑有什么区别?” 鹿彦祖立刻怼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