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彦祖心头一紧,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门边,缓缓拉开房门。
门外,店小二果然站在那里,一脸便秘般的难色,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腰都快弯到地上去了。
“客官…”小二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实…实在对不住您…”
鹿彦祖的心沉了下去,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沉默着,等小二的下文。
“硬…硬是要掌柜的安排上房,可…可咱店里的上房早就住满了啊。咱凡人实在是…唉,实在是…”他急得直搓手,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鹿彦祖看着他这副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一股冰凉的怒意和更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但他强行压了下去,声音干涩地打断道:“让出房间?”
店小二的头压得更低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明显的哭腔:“客官对不住…咱掌柜的实在没办法…她们可是仙师啊…我们…我们…”他“我们”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剩下恐惧和无奈。
鹿彦祖此刻的心情如同被浸入了冰窟,又像是被点着的火药桶,愤怒、恐惧、憋屈、还有一丝早就预料到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他失控。但他知道,在这里,对着店小二发泄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强自镇定,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继续问道:“那…让出上房,你们打算安排我住哪?可有其他房间?”也许还有通铺?柴房?哪怕是个角落呢?
店小二闻言,身体一颤,竟直接“噗通”一声给他跪了下来,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压低着,哭着小声回答:“没…没房间了…所有…所有的客房,都被仙师们占了…”他抬起头,眼里泪水噙满眼眶,充满了哀求和无尽的歉意,“客官,对不起您了…掌柜一家老小招惹不起…您行行好,收拾收拾东西下去吧…我们…我们…”
我们也没办法。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鹿彦祖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去了。
店小二跪在那里,头深深埋着,肩膀微微颤抖。当他再次抬起脸时,那泪水噙满的眼眶里,除了恐惧和哀求,还掺杂着一种深切的同为凡人的悲哀,以及一丝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的怨恨。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却连怨恨都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屈辱。
他看着鹿彦祖,嘴唇哆嗦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走廊尽头的什么人听去:“客官…您…您还能离开…找个地方躲躲,或者…或者干脆离开这龙岩镇…”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羡慕,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恐惧。
“我们…我们这些在店里伺候的…却是想走也不能走了啊…”他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力感,“掌柜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在这儿…如若伺候有个差池,恐怕…恐怕…”
“死”字他不敢说出口,但那未尽的语意,比说出来更让人心寒。他们这些凡人,在这些修士眼中,与蝼蚁何异?心情好时或许不予理会,心情不好或稍有怠慢,碾死也就碾死了。
说完这些,店小二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又或许是不敢再多待,生怕再说下去会招来祸事。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甚至不敢再看鹿彦祖一眼,低着头,匆匆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门口。
留下鹿彦祖一个人僵立在房间中央,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店小二最后那几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彻底凿穿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离开?他能躲到哪里去?这镇上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野外更是死路一条。
而留下?像店小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地伺候这些喜怒无常的“仙师”,祈求他们手指缝里漏下一点仁慈,随时担心下一秒就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合心意而身首异处?
他看了一眼这个狭小却暂时属于他的空间,又想起楼下那些鸠占鹊巢的修士。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死死摁在原地。
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他慢慢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包裹着布条的长剑,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每一下动作,都沉重无比。
他被这龙岩镇,被这突如其来的灵石矿,被这些视凡人如草芥的修士,无情地驱逐了。从一个暂时的避难所,直接扔进了赤裸裸的,危机四伏的街头。
而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狐媚子…她若回来,要面对的将是怎样一个龙穴虎潭?他几乎不敢想象。
收拾好东西,鹿彦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但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修士们的谈笑声,却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膜。
鹿彦祖麻木地提起行李,一步一步挪下楼梯。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到一个清脆却带着极度不耐烦的女声响起,那语调尖锐,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质问:
“怎么回事啊?磨磨唧唧的!让你们腾个房间怎么要这么久?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效率?真是服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嗲声嗲气地附和,语气里却满是刻薄:“就是嘛姐姐!这破地方真是绝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们姐妹几个舟车劳顿,灵气都要耗尽了,找个清净地方打坐恢复一下怎么了?这不是他们应该提供吗?果然,这些普通又自信的男人经营的地方就是不行!”
鹿彦祖抬眼望去。
只见大堂里,原本喧闹的食客们都安静了不少,目光复杂地聚焦在柜台前。那里站着七八个身穿统一粉色宗门服饰的女子,个个身段窈窕,轻纱覆面,但遮不住她们眼神中的倨傲与挑剔。她们周身萦绕着一股人工精心调配般的花香灵气,与客栈里真实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掌柜的点头哈腰,额上冷汗直流,脸上的笑容卑微又惶恐,嘴唇哆嗦着试图解释。那个刚去敲过鹿彦祖门的店小二,更是躬成了九十度,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呼吸重了都是对眼前这些“仙女”的冒犯。
为首那个女修翻了个白眼,尽管轻纱遮面,但那不耐烦的肢体语言清晰无比,她抱着手臂,用一根手指点着掌柜的方向:
“别跟我说什么客满!办法总比困难多吧?我看你们就是不想解决!怎么,看我们是女修就觉得好敷衍,好打发是吧?典型的男人凝视下的敷衍!我们出来修炼闯荡容易吗?不仅要对抗险恶的环境,还要应付你们这种毫无共情力、只会拖后腿的男人!真是醉了!”
“就是!”旁边另一个女修立刻帮腔,声音拔高,“让你腾房间就赶紧腾,哪来那么多借口?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我们没嫌你们这地方灵气稀薄配不上我们身份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别给脸不要脸啊!”
又一个声音加入,带着一种虚假的感叹:“唉,所以说啊,修仙界对女修的压迫真是无处不在!连找个像样的落脚地都能遇到阻力。姐妹们,我们更要团结,更要强硬!今天这房间,我们必须要!拒绝被敷衍,拒绝被搪塞!”
鹿彦祖心里一片冰凉的荒谬。
就是这群傻逼女修士,正理直气壮地,用最刻薄的语言,进行着最彻底的霸凌。
他垂下眼,不想再看这令人作呕的一幕,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边缘绕过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他提着行李的落魄模样,还是像磁石一样吸引了那些女修的目光。
“欸?”一个女修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戏谑,“看呐,那个就是被清出来的原主吧?啧,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呢?”
“哼,”为首的女修轻哼一声,扫了鹿彦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愧疚,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怎么?觉得委屈了?一个大男人,有点格局行不行?不知道谦让吗?我们姐妹是用来呵护的,不是来看你们脸色的!一点风度都没有,活该一辈子修炼不了!”
她们的议论毫不避讳,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仿佛鹿彦祖不是一个有耳有心的活人,只是一件正在被评头论足的物品。
鹿彦祖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发疼。他咬紧牙关,头垂得更低,脚步更快,只想赶紧逃离这片被“仙女”们污染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