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气氛比前一天更加凝重,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没有人轻易说话,连咳嗽都似乎被刻意压抑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和宿命感。一个临时找来的、有些破旧却仔细糊上了厚纸以保密的木箱,被放置在空地中央,旁边放着一些裁切整齐的、颜色不同的碎纸片——这就是决定未来的、简陋而庄严的选票。
苏晴再次站在了人群的最前方,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疲惫,眼下的阴影清晰可见,但她的眼神依旧如同经过打磨的磐石,坚定、清澈,映照着晨光。“现在,开始投票。”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认为我们应该迁往磐石壁垒,寻求新生的,请将红色纸片投入箱中。认为我们应该留下,坚守故土的,请投入蓝色纸片。老人,孩子,只要是我们启明聚集地登记在册的一员,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投下这一票。请大家……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无愧于自己的选择。”
没有更多的动员,没有最后的劝说。投票,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肃穆中开始了。
人们沉默地、自动排成了长队,表情各异,有的决绝,有的迷茫,有的眼中含泪。他们依次上前,从负责发放纸片的林薇和表情严肃的小雅手中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片,然后走到孤零零的木箱前,停顿,仿佛在进行无声的告别或祈祷,最后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选择投入那决定集体命运的箱口。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心头发紧,只剩下踩在雪地上沉闷的脚步声和纸张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虹、云歌和阿璐依旧站在昨天的位置,静静地观望着这决定性的时刻。虹抱着双臂,表情是罕见的严肃和专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投票的队列。云歌则默不作声,手中的电子记事板亮着微光,她以惊人的效率记录着投票的大致人数比例和整个流程的规范性。阿璐则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颤,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感知和分辨着空气中流淌的、那庞大而无比复杂的集体情绪波动,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这并非轻松的体验。
萧凌坐在轮椅上,被苏晴小心地推到了一个既能看清全场又不妨碍投票的位置。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缓缓掠过一个个从投票箱前走过的熟悉面孔。他看到那位曾经被血手帮打断过腿、如今在聚集地做些轻活、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的刘老汉;看到那个抱着尚在襁褓中婴儿、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路途恐惧的年轻母亲李姐;看到那几个因为黄浩修复了供暖而不用再裹着所有衣服睡觉、小脸终于红润起来的孩子;也看到王猛和他手下那些脸上带着狰狞伤疤、在寒风中依旧挺直了脊梁、目光坚毅的战士……每一张面孔,每一次投放,都仿佛在他心中激起一圈涟漪,那选择背后,是鲜活的人生与沉甸甸的信任。
投票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催促,每个人都给予了选择者足够的尊重和时间。当最后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孙子的搀扶下,将颤抖的手伸入箱口后,整个空地上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仿佛连风声都刻意停止了。
苏晴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和负责监督的洛冰、陈雪一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当众打开了那个承载着所有人命运的投票箱。
清点工作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红色和蓝色的纸片被小心地分开,堆成两摞,然后由三人分别计数,反复核对。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灼烧着人们的耐心和神经。
终于,反复核对确认无误后,清点结束了。
苏晴拿起那张写着最终统计结果的、略显潦草的纸条,她的手有那么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然后转向台下鸦雀无声、每一张脸都写满了期盼、紧张乃至恐惧的人群。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将她视为支柱的面孔。
“投票结果……”她的声音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性,“赞成迁往磐石壁垒的,七百六十三票。赞成留下的,一百九十一票。”
她顿了顿,用尽全身的力气,环视全场,然后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宣布:
“根据我们启明聚集地大多数人的意愿,我们决定——接受磐石壁垒的邀请,整体迁徙!”
寂静。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猛地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声浪。有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叹息,有终于无法压抑的、低低的啜泣与哽咽,有对前路感到无比迷茫的、空洞的低语,也有紧紧握住身边人手的、无声的安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并必须开始鼓起勇气向前看的、悲壮而决然的氛围。眼泪是为过去而流,脚步却必须迈向未来。
选择已经做出,道路已然确定,再无回头可能。
接下来的,将是远比投票更为艰难、复杂和具体的——关乎生死存亡的迁徙准备工作。
苏晴将目光投向一直站在屋檐下的虹,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疲惫,也带着履行承诺的坚定。
虹也郑重地点了点头,迈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他站在苏晴和萧凌的身边,面向心情复杂的人群,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让人不由自主信服和安心的力量:“我,虹,以磐石壁垒主席的身份,在此向启明聚集地的每一位成员郑重承诺,我们将履行约定,竭尽所能,调动一切可用资源,保障启明聚集地每一位成员,安全、有序、尽可能少受苦地抵达壁垒!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我们就是同行在一条船上的伙伴,是共同面对未来的战友!前路或许仍有艰难险阻,风雪不会停歇,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携手同心,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他的话语,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洪流,注入了许多因抉择而冰冷、因未知而不安的心中。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寒冷的废墟之上,一个关于新生的、微弱的希望火种,被这番承诺重新点燃,顽强地闪烁着。
然而,就在这希望萌生、众人心绪激荡之际,站在苏晴侧后方、如同融入背景般的影蛇,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悄然地、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的某些不易察觉的角落。在那里,似乎有几道隐藏得极深、与周围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阴冷与算计的视线,在结果宣布的瞬间,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旋即隐没在人群之中。
迁徙的决定,或许只是一个更大漩涡的开始。真正的考验与暗流,或许才刚刚悄然拉开序幕。
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渐渐散去,投入到了紧张而具体的迁徙准备工作中。夜色如期而至,深沉而寒冷。
“噔噔噔。”清晰的敲门声在萧凌养伤的房间外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谁?”影蛇低沉而警惕的声音立刻从门内传出,如同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猎豹。
“是我,虹。方便进来吗?有点事想和萧凌聊聊。”门外传来虹那辨识度很高的、带着一丝随性却又充满力量感的声音。
影蛇没有立刻回应或开门,而是如同最忠诚的守卫般,先回头看向床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萧凌。
萧凌的眼睑缓缓抬起,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深邃暗红色的眸子,如果让不明就里的外人骤然看见,定会被那其中蕴含的、非人的疲惫与仿佛凝固的血色所惊吓。他对着影蛇,幅度极小但明确地点了点头。
影蛇得到示意,这才转身,无声而迅速地打开了房门。
虹看到开门的是影蛇,并不意外,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迈步走进房间,很自然地拉过一旁的那把旧椅子,搬到萧凌的床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家。
“我来呢,其一,是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这鬼天气,对你养伤可不太友好。”虹开门见山,目光落在萧凌苍白疲惫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关切,但随即话锋一转,变得直接而锐利,“其二,就是关于这一周观察期的事情,影蛇兄弟应该已经跟你们传达清楚了吧?至于用什么形式、做什么事情,才能让我们三个都感到满意,这取决于你们自己。”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点明了深夜到访的核心目的。
萧凌转过头,那双血色的眸子对上虹探究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嗯。”他回答得同样简洁,“虽然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具体需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符合‘满意’的标准,但既然投票结果已经明确,大家选择了去往磐石壁垒,那么,我们必然会全力以赴,做到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他的声音虽然依旧透着虚弱,但那份决心,却如同他膝上横放的逆鳞刀一般,冰冷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