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环绕着三颗太阳。它们无规律的运行,是我们文明的宿命。恒纪元与乱纪元的交替,如同生与死的轮回,将我们的文明无数次推向毁灭的边缘。在一次次的毁灭与重生中,我们学会了“脱水”以保存生命,我们的建筑向地下深处蔓延,我们的哲学变得冷酷而务实。对稳定恒星的渴望,如同烙印,刻入了每一个三体人的思维深处。
这种渴望并非抽象的哲学思辨,它塑造了我们的一切。我们的艺术,描绘的是转瞬即逝的稳定光影;我们的音乐,模仿的是太阳轨道混沌的韵律与随之而来的死寂;我们的伦理,建立在绝对集体主义之上,因为任何个体的脆弱都可能拖累整个文明的存续。个人的情感、浪漫的幻想,都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被剥离、碾碎。
我们并非没有尝试沟通。在漫长的文明史中,我们曾向宇宙发出过信息,也倾听着来自深空的回响。然而,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在我们与另一个世界的接触中被残酷印证。每一次接触的尝试,带来的往往是更深的猜忌,或是更直接的毁灭威胁。宇宙并非田园,而是猎场,我们早已在血与火的教训中领悟了这一点。
那一天,监听站收到了一个来自四光年外,一个被我们标记为“异星一号”的世界的信号。那是一个天真、幼稚的文明发出的呼唤。发信者,一个名叫叶文洁的个体,出于对她自身文明的绝望,向我们发出了“请到这里来”的邀请。她的警告信息:“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在我们看来,是她自身文明内部矛盾与软弱的体现,更加坚定了我们行动的决心。
这个信号,像一道划破永恒黑夜的闪电,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它不仅仅是一个坐标,更是一个证明,证明稳定恒星系的存在,证明我们数个世纪的渴望并非虚妄。元首会议在极短时间内达成共识:远征,必须远征。这是文明求存的唯一途径,是摆脱三体噩梦的终极答案。
我们锁定了那个世界——地球。
通过持续的信息接收,我们逐渐了解了这个文明。他们称自己为人类。他们拥有令我们惊叹的科技发展速度,但其社会结构松散、思维不透明、情感丰富且非理性。他们生活在恒纪元的永恒梦幻中,对宇宙的残酷一无所知。他们的历史充满了欺骗、背叛与自相残杀。这是一个危险的、充满潜力的,但内在脆弱的文明。
我们对人类的情感感到既困惑又蔑视。他们的“爱”、“仁慈”、“道德”,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奢侈且可笑。他们可以为了个体情感牺牲集体利益,可以为了虚无的理念发动战争。这种非逻辑的思维模式,是我们完全无法预测的变量,也进一步印证了其危险性。
我们深知,一旦人类得知我们的存在并意识到威胁,其技术爆炸可能在我们舰队抵达前就超越我们。因此,“锁死”他们的基础科学,是远征战略的核心。我们必须确保当他们看清我们的面容时,已无力反抗。这并非残忍,而是生存的必然逻辑。
我们启动了“智子工程”。我们将一个质子低维展开,改造成超级智能计算机,然后将其二维收缩回高维。两个智子被制造出来,通过量子纠缠实现超光速通信。它们被射向地球。这是倾尽全球资源的壮举,但它带来的战略优势是决定性的。智子,将成为高悬于人类科学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智子成功抵达。它们潜伏在人类的高能物理实验中,以制造假象、混淆结果的方式,彻底锁死了人类在微观粒子领域的科学探索。人类的物理学,从此停滞不前。他们再也无法在基础科学上取得突破,无法窥探物质更深层的奥秘,更无法发展出足以威胁我们舰队的星际航行或武器技术。在智子的监控下,地球对我们而言,近乎透明。
与此同时,我们的远征舰队从三体母星启航。一支庞大的、利用反物质引擎推进的星际舰队,承载着我们文明延续的全部希望,航向那个被蓝太阳照耀的稳定世界。航程需要四百五十年。我们利用“水滴”——一种由强相互作用力材料制成的探测器,先行出发,其任务是提前抵达太阳系,清除任何可能的人类太空力量,并为舰队导航。
舰队航行在无尽的虚空中,后方是注定要毁灭的母星,前方是渺茫的希望。舰上的生命大多处于休眠状态,只有少数值班者清醒地维护着航线。这是一次悲壮的远征,一次用整个文明的未来做赌注的豪赌。我们别无选择。
然而,地球文明中少数清醒的个体,意识到了黑暗森林的真相。他们发展出了“面壁计划”,试图隐藏真实的战略意图。其中一位面壁者,罗辑,参透了我们最深的恐惧——宇宙文明之间的猜疑链和“暴露即毁灭”的公理。
面壁计划一度给我们造成了困扰。那些无法被智子窥探内心的战略家,他们的思维迷宫消耗了我们大量的计算资源去破解。但罗辑,这个最初看似最不负责的面壁者,最终却成为了我们最大的威胁。他触及了宇宙文明的底层逻辑。
在我们舰队仍在航行的途中,罗辑建立了一个“雪地工程”,并向宇宙中发送了一颗恒星的坐标。这是一个威胁,一个同归于尽的诅咒。他构建了一个系统,一旦他死亡,该系统的“咒语”将自动向全宇宙广播三体星系的坐标。
最初,我们对此不屑一顾。我们认为这是又一个面壁者的骗局。但当罗辑发送坐标的那颗恒星被未知力量摧毁后,我们被震慑了。黑暗森林法则被证实是真实的、致命的。我们命令潜伏在地球的组织刺杀罗辑,但失败了。那一刻,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更高维力量凝视的战栗。
在舰队主力即将抵达太阳系时,罗辑成为了“执剑人”,手握引力波广播发射器的开关,与我们形成了脆弱的“威慑纪元”。我们被迫停止前进,与人类进行“和平”交流。我们向他们传输科技,但都是经过筛选、无害的;我们学习他们的文化,试图理解他们非透明的思维。然而,这种和平建立在随时可能毁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上。
威慑纪元是屈辱的,也是危险的。我们不得不与这个我们视为移民目标的文明虚与委蛇。我们向他们展示经过修饰的三体历史与文化,同时贪婪地汲取着关于地球的一切知识。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执剑人的更替,等待人类自身松懈的时刻。
机会终于来了。罗辑老去,继任的执剑人程心,其内心充满了爱与仁慈,威慑度极低。在她接过发射器控制权的那一刻,我们立刻行动。位于地球轨道上的“水滴”同时发动攻击,摧毁了所有的引力波天线。威慑终止了。我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被感性而非理性主导的决策者。
我们胜利了。我们的舰队全速驶向太阳系,开始执行对人类的灭绝计划,将地球人全部驱赶到澳大利亚自生自灭。我们终于可以亲手触碰这个渴望了数个世纪的新世界。移民程序启动,三体文明的新生似乎近在咫尺。地球的蓝天、绿水、稳定的气候,将成为我们子孙后代的常态。
然而,我们低估了人类的韧性和智慧。一艘在“水滴”攻击中幸存的人类战舰,“万有引力”号,在遥远的深空,启动了舰上的引力波广播,向全宇宙公布了三体星系的坐标。这一举动,彻底颠覆了战局。人类的求生意志,以及他们对黑暗森林法则的最终运用,给了我们致命一击。
一切都结束了。广播是无法撤回的判决。我们收到了来自母星的最后影像:三颗太阳的光辉被一个更小的、致命的“光点”吞噬,我们的家园,我们那经历了无数次毁灭与新生的世界,被一道未知的、来自黑暗森林的打击彻底摧毁。那一刻,所有三体人都感受到了彻骨的虚无。远征,失去了意义。家园,已化为乌有。
幸存的舰队,成为了宇宙中的流浪者,带着文明的残影,驶向深空中的未知。我们凝视了地球一个世纪,最终,我们自己也被更强大的猎手所凝视并摧毁。这就是宇宙的法则,我们早已知道,却最终亲身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