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淇的演艺(2 / 2)

阿淇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过罗湖口岸那道狭窄、漫长、充满焦灼感的通道。她攥着一张薄薄的单程证,口袋里仅剩的三百港币纸币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香港的空气是咸湿、拥挤而滚烫的,与台北的湿冷截然不同,扑面而来的粤语声浪让她无所适从。巨大的霓虹招牌和双层巴士呼啸而过,带来强烈的眩晕感。

这部片叫《心经3》,典型的跟风之作。与她搭戏的,是早已成名的艳星丽珍,以及以健硕身材和独特气质在三级片领域独树一帜的锦江。

片场设在永发工业大厦一个改造过的旧仓库里。闷热,通风极差,只有几台大功率的工业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阿淇第一次见到徐锦江本人。他正坐在角落一个简陋的折叠椅上,已经剃好了标志性的光头,露出饱满的头型,巨大的身躯在狭小空间里显得很有压迫感。化妆师正往他虬结的、雕塑般的古铜色肌肉上涂抹一层亮晶晶的油脂,让它们在灯光下能呈现出完美的光泽。然而,与这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外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用一支炭笔在一本速写本上快速地勾勒着什么,神情沉静得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开拍前,他抬眼看到有些局促不安的阿淇,眼神里没有常见的审视或猎奇,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理解。他放下炭笔,从旁边一个皱巴巴的纸袋里摸出一颗深褐色、裹着白色糖霜的话梅,用粗大的手指捏着,递到阿淇面前。

“含着它,”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低沉而清晰,“生津,等下……就不会太干呕。”他的目光坦荡,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颗小零食,而是一剂实用的良方。

那天拍的是一场浴池群戏。所谓的“热水”其实是冰凉刺骨的自来水,为了节省成本,只在水面上象征性地撒了一层廉价玫瑰花瓣,手指一碰就碎成烂泥。剧情要求徐锦江饰演的猛男从背后将阿淇抱起,而阿淇需要双腿紧紧缠住他抹满油脂、滑不留手的腰身,两人在冰冷的水中做出热烈纠缠的姿态。冰冷的刺激让阿淇的皮肤瞬间绷紧,每一次NG(重拍)都意味着重新浸入那令人牙齿打颤的冷水里。

拍到第八次,导演仍不满意阿淇的表情。徐锦江咬着牙再次发力将她托举起来,阿淇努力收紧双腿,脚下湿滑,身体猛地一沉。只听徐锦江闷哼一声,腰部的肌肉瞬间痉挛,他脸色一白,额头青筋暴起,不得不立刻将阿淇放下,扶着池壁,痛得几乎直不起腰。助理慌忙上前搀扶。

阿淇站在冰冷的水中,看着锦江痛苦的表情,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她。她狼狈地爬出水池,顾不上擦干身体,走到正被按摩师揉捏腰部、龇牙咧嘴的徐锦江面前。她吐出嘴里那颗早已被含得没了味道、只剩小小核的话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唔住(对不起),锦江哥……”

锦江忍着痛,抬起头,看到女孩湿漉漉的脸上写满的惶恐和自责。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虽然因为疼痛有些扭曲,但眼神依旧温和:“道乜嘢歉(道什么歉)?”

1997年夏,《心经3》票房意外地冲破千万。报纸娱乐版用粗体字写着“三级片回春?”“王晶再创咸湿神话”之类的标题。阿淇的名字(或艺名)夹杂在丽珍、徐锦江之后,被频繁提及。

庆功宴喧嚣散场,阿淇独自回到位于尖沙咀的廉价酒店房间。房间狭小,窗外是霓虹闪烁的弥敦道,车流的噪音永不停歇。她打开小小的电视机,里面正直播着香港政权交接仪式的盛况。庄严的军乐声,降下的米字旗,升起的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肃穆的面孔,盛大的烟花……历史正在窗外和屏幕里同时轰鸣。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疏离。这沸腾的盛事,与她刚刚经历的、以及未来可能继续经历的一切,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看着浑浊的热水渐渐注满那个小小的白色浴缸。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镜中的脸。

她关掉电视,脱掉身上带着烟酒气的裙子,赤脚踏入滚烫的水中,然后慢慢地,将自己整个人沉了下去,直到水面没过口鼻,淹没头顶。世界瞬间安静了。只有水流包裹的压力和滚烫的温度。她闭着眼,屏住呼吸。

咚…咚…咚…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隔着温水和耳膜,沉闷地传来,一下,又一下。不再像片场里惊慌失措的破鼓,而是像某种遥远地方传来的、沉重而孤独的鼓点。这心跳,是她在这光怪陆离、充满冰冷与交易的“幻觉”世界里,唯一能确认的、属于自己的真实存在。水面上方,是香港新旧交替的轰鸣;水面之下,是舒淇无声的窒息与挣扎。只有那心跳,固执地在幽暗的水底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