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北京,冬天来得格外凛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刮得人脸生疼。寒风卷着胡同里煤炉未燃尽的灰烬和冰碴子,呜咽着穿过东四狭窄的巷弄,拍打着那些早已褪色、露出木头原色的朱漆门板,发出“哐啷哐啷”的闷响。一家门脸不大的录像厅门口,新贴的港片《英雄本色》海报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海报上小马哥叼着火柴的桀骜侧影,在昏黄路灯下灼烧着半大小子们躁动的心。街角,“爆肚冯”的铜锅咕嘟咕嘟翻滚着,升腾起浓白的热气,与廉价二锅头的辛辣、劣质“大前门”香烟的呛人气息,还有行人身上捂了一冬的棉袄味儿,混杂成一股独属于京城底层的、粗粝而鲜活的味道。
“忠哥,这地界儿,往后还得您多照应。”一个剃着青皮、穿着磨得发亮的黑色皮夹克的汉子,哈出一口浓重的白气,将一杯斟得溜满的“红星”二锅头,恭恭敬敬地举到任家忠面前。油腻的木桌上,摆着几样硬菜:一碗油亮浓稠的卤煮火烧,肠肺肚在汤汁里沉浮;一盘切得飞薄的酱牛肉,纹理分明;还有几瓶带着水珠的“燕京”啤酒,瓶盖散落一旁。
任家忠,人称“加代”,端坐在条凳上,背脊挺得像棵白杨。退伍不过半年,那股子军营里淬炼出的钢筋铁骨般的硬朗劲儿,还未被京城的浮尘软化半分。一头贴着头皮的寸发根根见肉,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发冷峻。尤其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间仿佛能剖开人心。一件半旧的65式军呢大衣裹着他宽阔坚实的肩膀和胸膛,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挺括。他没多言语,只微微颔首,端起面前那杯同样满溢的白酒,手腕一抖,一仰脖,“咕咚”一声便见了底。滚烫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坠胃袋,瞬间驱散了侵入骨髓的寒气,只在喉头留下一股灼烧后的回甘。
“客气。”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稳,却像秤砣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桌边围坐的几条汉子,无论是青皮还是旁边几个同样透着剽悍的兄弟,眼神里都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和依赖的光芒。退伍兵加代在东城这片儿闯出的名号,没有半分取巧,全是靠着一双铁拳和“局气”二字硬生生砸出来的。他不欺压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但若有谁敢踩过他的线,或是动了他认下的兄弟,那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他的规矩简单到残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几杯烧刀子下肚,冰封的气氛被酒精点燃,话匣子也彻底炸开。臧天朔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尤其突出,像一面破锣在胡同里震荡。他刚从南方某个小城演出回来,裹着一件油光水滑、领口毛茸茸的黑色皮草大衣,略显蓬乱的长发垂在额前,一笑起来,小眼睛便眯成两条缝,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江湖气。“操!南边儿那帮孙子,忒他妈不懂规矩!唱完了场子钱还想克扣?当老子是泥捏的?”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油腻的木桌上,震得碗碟乱跳,唾沫星子随着激昂的声调横飞,“老子当场就他妈掀了桌子!丫也不打听打听,我老臧在道上混的时候,他们还穿开裆裤呢!”旁边人被他逗得哄笑起来。臧天朔身上有股子奇特的拧巴劲儿,台上唱《朋友》时,情深意切,能把大老爷们儿唱得眼眶发红;台下遇到不平事,那钵盂大的拳头比嘴皮子利索多了。他迷恋这种直来直去的江湖气,觉得这才是真爷们儿该活的样子。
白小航独自坐在角落里,像一座沉默的黑色铁塔,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极具压迫感,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紧紧包裹着他虬结如岩石般的肌肉轮廓,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粗壮有力。他话极少,只是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仿佛喝的是白水。偶尔抬起眼皮,那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刮过的寒风,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视一下周围,仿佛在评估潜在的威胁。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海淀“浙江村”那帮外来户最近不太安分,似乎想伸手捞过界。白小航捏着粗瓷酒杯的手指关节骤然绷紧,发出轻微的“咔”声,指节处因用力而泛白,鼻腔里随之哼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冷气,如同猛兽发现领地入侵者时的不屑。
王立华则显得与这桌粗犷的汉子们有些格格不入。他是几人中最年轻的,穿着一件崭新的、肩膀带夸张垫肩的棕色皮夹克,头发用劣质发蜡梳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水鬼”潜水表,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扎眼。他听着大佬们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江湖恩怨和威风史,眼睛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羡慕和一种精明的算计光芒。他渴望金钱,更渴望被人前呼后拥、高高在上的感觉。在他心里,加代哥太死板,守着那些老掉牙的“规矩”;朔哥太冲动,拳头快过脑子;航哥又太冷,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只有实实在在的钱和权,才是这个世界的硬道理。他脸上堆着殷勤的笑,手脚麻利地给各位大哥续酒点烟,心里的小算盘却拨得噼啪作响,盘算着如何攀附、如何借势,才能更快地在这片江湖里“混”出个人样。
深圳。罗湖口岸,人潮汹涌,如同永不停歇的浑浊河流。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廉价香水和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名为“机会”的、令人血脉贲张的躁动。远处,塔吊林立,钢筋水泥的森林正以疯狂的速度向上生长,裸露的脚手架如同巨兽的骨架,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工地上,打桩机的巨响如同沉闷的战鼓,昼夜不息地敲打着大地;入夜后,则是霓虹灯的天下,五光十色的光芒在湿热的空气中氤氲流淌,夜总会门口,穿着紧身超短裙、浓妆艳抹的年轻女郎在闪烁的灯光下招徕客人,雪白的大腿和迷离的眼神是这座新兴都市最直白的欲望符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巨大标语牌矗立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律令。
加代站在罗湖一条正在拓宽的马路边,脚下是翻起的黄土和碎石。他眯着眼,打量着这片陌生、喧嚣、充满野性力量的热土。北京冬日那种干燥凛冽的肃杀之气,在这里被南方特有的、粘稠而闷热的空气彻底取代,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军绿色t恤的后背。他是带着几个在京城过命的兄弟,怀揣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和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闯进来的。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尘土和汗味,似乎还嗅到了一丝更浓烈的味道——这里比北京更“野”,规则更模糊,机会如同遍地黄金般诱人,但随之而来的风险,也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致命。
初期,他们开过巴掌大的小饭馆,油烟熏黑了墙壁;倒腾过走私来的水货电器,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分拣打包;甚至为了站稳脚跟,帮人“看场子”,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厅里用冰冷的眼神震慑着蠢蠢欲动的宵小。凭借着在北京打磨出的狠辣手段和“局气”二字铸就的金字招牌,加上那股子从部队带出来的、悍不畏死的硬朗劲儿,加代的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渐渐在深圳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炸开了声响。他办事有自己的铁律:讲信义,重承诺,该拿的钱,一分不少;不该碰的线,比如毒品和逼良为娼,他绝不伸手,甚至为此不惜与本地势力冲突。手下兄弟服他,不仅因为他能打,更因为他处事公道,把兄弟当人看。一些做正经生意的老板,遇到难缠的地头蛇或敲诈勒索,也愿意辗转托人找到这位“北京来的忠哥”出面“平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酒桌上、夜场里,开始有人半开玩笑半是敬畏地称呼他为“深圳王”。起初是戏谑,带着试探,后来这称呼便如同烙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特定的圈子里无人不知。
富丽华酒店的顶级包房“帝王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耀眼的金光,将镶金描银的墙壁映照得如同宫殿。足以容纳二十人的巨大旋转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摆满了生猛海鲜:张牙舞爪的澳洲龙虾、冰镇着的硕大鲍鱼、冒着热气的清蒸东星斑……空气里弥漫着xo白兰地的醇香和顶级雪茄的氤氲。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意大利手工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着一种深藏不露的阴鸷与掌控欲。他就是名震港澳、被冠以“世纪贼王”之称的张子强,绰号“大富豪”。他身后和两侧,肃立着几个面无表情、眼神如刀的马仔,西装下的肌肉紧绷,警惕地扫视着全场。
加代坐在张子强正对面,神态自若地用象牙筷夹起一片晶莹的象拔蚌刺身,蘸了点芥末酱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这次是受一位被张子强“盯上”、惶惶不可终日的潮汕地产老板重金所托,前来“谈一谈”。包房内觥筹交错,谈笑声中却暗流汹涌,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任老板在深圳,名头很响啊。”张子强端起面前的水晶高脚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但那镜片后的目光却如同探针,细细审视着加代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混口饭吃,比不得张老板手眼通天,纵横四海。”加代放下筷子,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不卑不亢,沉稳如山。
酒过三巡,张子强左手边一个剃着平头、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心腹马仔,仗着主子的威势和几杯烈酒下肚,言语开始放肆起来,甚至带着明显的挑衅。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加代带来的一个年轻兄弟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喂,大陆仔!懂不懂规矩?在我们强哥面前,轮得到你坐着吗?给老子……”话音未落,他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指,嚣张地几乎要戳到那年轻兄弟的鼻尖。
“砰!”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