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张安琪前传(2 / 2)

她凄厉的尖叫被淹没。眼睁睁看着女儿小小的身体被撞飞出去,摔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一只沾满污泥的小皮鞋孤零零地躺在远处。安琪惊恐地抬起满是泪水和污泥的小脸,茫然四顾寻找母亲。于凤至肝胆俱裂,拼命想冲过去,却被混乱的人潮死死裹挟着,离那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儿子闾寻在她身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巨大的惊吓瞬间浇灭了他眼中最后的光亮,只剩下空洞和死寂。

“抓紧!别回头!” 养父沙哑的声音带着铁血。安琪的小手死死抓住他油腻的衣领。这一次,是彻底的诀别。她成了断线的风筝。码头上,于凤至望着巨轮离港,怀中是彻底失魂的儿子,心,碎成了基隆港冰冷的礁石。她的坚韧与包容,又一次被那个男人命运的狂风巨浪撕扯得粉碎。

十五年后。洛杉矶比弗利山庄,阳光永远慷慨,却照不进一栋西班牙风格豪宅的深处。

于凤至坐在宽大的书桌前,对着堆积如山的英文法律文件和泛黄的剪报。她穿着素雅的旗袍,鬓角已染霜华,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和无法化解的哀愁。书桌一角,压着一封简短而冰冷的电报,发自大洋彼岸某个绿树掩映的幽禁之地:“为护四妹名分,请签离婚书。汉卿。”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付出了所有——健康、财富、尊严,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纸冰冷的休书?为了成全另一个女人的“名分”? 石松的评价在她耳边回响:“在私人情谊上,他或许可以称得上豪爽重义……但在家庭和感情上…他任性妄为,反复无常。” 为了成全身边唯一陪伴者的“名分”,他可以对结发妻子、为他倾尽所有的发妻,如此轻易地挥下刀锋。这份对“情谊”的“豪爽重义”,在家庭伦理面前,显得何其自私与残酷。

她疲惫地闭上眼。书桌上的文件里,夹杂着一些零星的剪报、模糊的通讯记录和托人辗转打探来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丈夫这近三十年来令人窒息的轨迹:

1937年初:南京,宋公馆。最初的“保护性居住”,尚有旧部探望,算是“优待”。那时,他或许还带着一丝“功臣”的幻想?那份政治上的天真,让他低估了旋涡的深度。

1937年底:奉化溪口,雪窦山中国旅行社招待所。环境清幽,却已是实质软禁。

1939年秋:湖南郴州苏仙岭,破败道观。条件艰苦,转移仓促。

1939年底:湖南沅陵凤凰山,古寺。孤独加深,常独坐江边。那份赤诚的爱国心,只能在铁窗内空耗?

1941年5月:贵州修文阳明洞,王阳明谪居地。与世隔绝,潜心读书。此间于凤至病重赴美就医,赵四小姐前来陪伴。赵四的坚持契合了他这份需求,却也让他更深地陷在依赖中。

每一次秘密转移,都像在她心上又加了一把沉甸甸的锁,锁孔里灌满了铅。儿子闾寻的房间就在隔壁。那个曾经活泼聪颖的少年,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却终日蜷缩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像一只受惊的鼹鼠,害怕阳光,害怕声响。他唯一的动作,就是用苍白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折叠着小小的纸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船……开船……回家……找妹妹……” 基隆港那场噩梦般的踩踏和与五岁妹妹的永别,彻底摧毁了他的精神世界。

华尔街变卖珠宝的辛酸,四处奔走呼号却石沉大海的绝望,特务无孔不入的监视恐吓(书房曾莫名起火,烧掉她半生搜集的救夫证据)……这些都没有击垮她。但儿子的崩溃和这封绝情的离婚书,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脊梁。她耗尽了一生的坚韧、睿智与包容,去填补那个男人因热血、天真、任性所制造的巨大深渊。最终,换来的却是被利用殆尽后的抛弃。

“汉卿……” 她对着虚空低语,指尖抚过书桌上一张安琪幼时在逃亡路上拍下的唯一一张模糊照片,泪水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