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宁为玉碎(2 / 2)

“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牙关,却又在喉咙口被硬生生压了回去,变成了一声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她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双腿一软,直直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栽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女儿晓芙那张被巨大悲痛扭曲的、绝望的脸,看到女婿德一温厚含笑的眼睛,最后定格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八个泣血的字上……

不知过了多久,杨姜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中悠悠转醒。她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冰冷的通铺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同屋的王大姐守在一旁,见她醒来,连忙递上一杯温水,脸上满是同情和担忧:“杨姜啊,你……你可算醒了。喝口水吧?唉,真是造孽啊……”

杨姜没有接水,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糊满旧报纸的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枕头上粗糙的蓝布。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着冷风的空洞,剧痛无比,却又麻木不仁。**德一死了。那个正直的、不肯屈从的孩子,死了。为了一个“不”字,为了不肯让良心蒙尘,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铁锤,反复敲打着她的神经。

门被轻轻推开,钱仲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噩耗。他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单薄,脸色灰败,眼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恸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疲惫。他走到杨姜铺前,沉默地坐下,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伸出他那双同样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冷异常的手,紧紧握住了杨姜露在被子外同样冰冷的手。两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说、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相互支撑的微弱力量。**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的还是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至亲!这痛,锥心刺骨!**

接下来的几天,杨姜如同行尸走肉。她机械地出工,机械地劳动,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铁锹砸在冻土上的声音,同伴小心翼翼的劝慰声,高音喇叭里激昂的革命歌曲……所有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死寂,以及女儿晓芙那封字字泣血的信,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德一那决绝的身影,那“玉碎”的八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上。

更令人窒息的是干校内部随之而来的“反应”。刘排长代表组织找她谈话,语气“沉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杨姜同志,王德一同志的事情,组织上很痛心!但这也提醒我们,思想改造的长期性和复杂性!他选择了自绝于人民,这是严重的错误!是立场不坚定、思想改造不到位的恶果!你作为他的亲人,更要深刻反思,划清界限!要站稳立场,不能被这种消极行为影响了自己的改造!”

“划清界限……立场……”这些冰冷的词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杨姜早已破碎的心。她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不能辩解,不能反驳,甚至不能流露出对女婿丝毫的同情和肯定。**她必须沉默,必须将巨大的悲痛和对德一那份高贵选择的敬意,连同愤怒,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麻木包裹起来。** 这份压抑,比任何凿井的劳累、学圃的辛苦,都更令人窒息绝望。

噩耗传来的第三天,一项紧急任务下达:需要抽调几个人,去几十里外一个更偏远的河湾处,拉一批急需的木材。路途遥远,要经过一段据说水流湍急、河床复杂的地域。也许是出于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也许是潜意识里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杨姜麻木地举起了手。

同行的除了刘排长(他显然不放心让精神状态异常的杨姜单独行动),还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同志。一路无话,只有板车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和呼啸的寒风。杨姜沉默地跟在车后推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德一的面容,晓芙的哭诉,组织冰冷的“定性”,在她脑中反复交织,让她头痛欲裂,精神恍惚。

终于到了那条不知名的河边。河面不算很宽,但水流确实湍急浑浊,打着旋涡,发出哗哗的咆哮声。河上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简易木桥,桥面狭窄,木板腐朽,在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唯一的路径,是拉着沉重的板车涉水过河。

“大家小心!水流急,河底石头滑!”刘排长大声指挥着,率先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试探着踏入冰冷的河水中,立刻打了个寒颤。

杨姜麻木地学着样子,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了小腿,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激得她浑身一颤,混乱的思绪似乎被这剧痛冻得清晰了一瞬。她和其他两人合力,咬着牙,一步一步,在湍急的水流中艰难地推着、拉着沉重的板车前行。河水冰冷刺骨,冲击力巨大,河底滑腻的鹅卵石让人站立不稳。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体力在飞速流逝。

行至河心,水流最为湍急之处。杨姜一脚踩在一块活动的圆石上,身体猛地一滑!巨大的水流瞬间冲得她失去了平衡!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被汹涌的浊流卷走!

“杨姜!”刘排长眼疾手快,猛地回身,一把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险些同时摔倒。旁边的两个年轻人也慌忙扑过来,合力将杨姜拽住,连拖带拽地将她拉离了最危险的水流中心。

杨姜浑身湿透,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棉衣,冷得她牙齿格格打战,脸色惨白如纸。她瘫坐在岸边冰冷的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刚才那一瞬间,冰冷的河水没顶的窒息感,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念头:**就这样被冲走,是不是就解脱了?是不是就能摆脱这无边的痛苦和窒息?**

“你不要命了!”刘排长惊魂未定地吼道,带着后怕的怒气,“魂都丢了!还来出什么任务!”他看着她失魂落魄、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后面责备的话终究没再说出口,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赶紧把湿衣服拧拧,别冻死在这儿!”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皮肤,刺骨的寒意反而让杨姜混乱的头脑异常地清醒起来。她看着浑浊湍急的河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双手。**刚才那濒死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没想死,她的身体在抗拒死亡。** 德一选择了“玉碎”,用生命扞卫了清白。而她呢?她还有晓芙!晓芙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母亲!她还有钱仲树!两个在时代洪流中苦苦挣扎、相依为命的灵魂!还有这双经历了凿井、学圃,如今又差点被河水吞噬的手!

一种极其强烈的、原始的求生欲望,如同地底的岩浆,猛地冲破了那层包裹着巨大悲痛的麻木硬壳!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去!为了女儿,为了丈夫,也为了……记住!记住德一那“宁为玉碎”的八个字,记住这彻骨的寒冷与痛楚!**活着,有时比死亡更需要勇气,尤其是在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失去与冤屈之时。**

回程的路上,杨姜依旧沉默。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冷得刺骨,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比涉水更凶险的“冒险”——从濒临崩溃的深渊,挣扎着爬回了生的岸边。身体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但心底深处,那被巨大悲痛几乎扑灭的生命之火,却在冰冷河水的刺激和求生本能的催逼下,重新顽强地、微弱地燃烧起来。

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萧索的冬景,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德一的死,像一道永恒的伤疤,刻在了她的生命里。但活下去,坚韧地活下去,清醒地记住这一切,或许是对那“玉碎”之声,最沉重也最真实的回应。** 这趟险些丧命的河滩之行,意外地成了她精神险境中的一次“记幸”——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了那根名为“生之责任”的、微弱的藤蔓。前路依然黑暗冰冷,但背负着这份沉重的失去,她必须,也只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