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的灵性,在另一次事件中显露无遗。那是一次例行的小组“思想汇报会”,气氛照例压抑沉重。杨姜因为白天劳动时“动作不够积极”被不点名地批评了几句。她低着头,沉默地听着那些刻板生硬的指责,心中翻涌着委屈和无力,却只能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她脚边的旺财,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它突然站起身,对着正在发言的小组长,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声,虽然稚嫩,却异常清晰。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杨姜脚下。
“管好你的狗!”小组长脸色一沉,呵斥道。
杨姜赶紧按住躁动的旺财,低声道:“旺财,别闹!”旺财在她安抚下安静下来,却依然紧紧贴着她的腿,仰着头,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小组长,喉咙里还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像个小卫士。那一刻,杨姜心中百感交集。这小东西,竟能如此准确地感知她的情绪,并以它微小的方式,试图“保护”她。这份无言的理解和笨拙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头发烫,几乎落下泪来。
然而,温暖的时光总是短暂。随着1972年深冬的到来,回城的消息终于不再是传言,而是板上钉钉的组织通知。名单陆续公布,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神伤。杨姜和老钱的名字,赫然在第一批回城的名单之列。巨大的解脱感尚未完全弥漫开来,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便摆在了杨姜面前:**旺财不能带走。**
“宿舍区严禁饲养家禽家畜!这是规定!回城人员必须遵守纪律,轻装简行!”负责后勤的干事,一个姓李的矮胖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宣布,语气斩钉截铁,毫无通融余地。“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讲觉悟!不能因为一只狗影响了革命工作的大局!”他特意瞥了一眼抱着旺财的杨姜。
消息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杨姜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她紧紧抱着旺财,小家伙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将湿漉漉的鼻子使劲往她怀里拱,发出委屈的呜咽。杨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这小小的生命,在她最寒冷、最孤独的岁月里给予她温暖和慰藉的小生命,难道最终也要被遗弃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吗?像当初她从垃圾堆里发现它时一样?**
她找过吴老汉,希望能托付给他。吴老汉叹了口气,摇摇头:“杨同志,不是我不肯。我这成分……自身难保啊。再说,回村也远,带条狗回去,惹眼,麻烦。”她问过几个平时对旺财还算友善的本地农工,得到的也是类似的、为难的推拒。在这个物资匮乏、人人自危的年代,多一张嘴都是负担,何况是一条“无用”的狗。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寒风依旧刺骨。卡车就停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引擎轰鸣,喷吐着白烟。人们忙着将简单的行李搬上车,告别声、催促声混杂在一起。
杨姜抱着旺财,站在宿舍门口。她最后一次细细抚摸它温软的毛发,感受它小小身躯传递过来的温热和依赖。旺财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异常安静,只是用它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杨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然的信任和即将被抛弃的懵懂哀伤,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杨姜心上。
“旺财……”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她把一个旧布包塞进旺财的窝里,里面是她省下的最后一点口粮——几块硬邦邦的饼子,还有她那条给旺财当过垫窝、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围巾,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希望这熟悉的味道,能多陪伴它几天。
老钱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该走了,杨姜。”他的眼中也满是不忍,却透着无奈的现实。
杨姜狠下心,将旺财轻轻放在它熟悉的窝边,用那条旧围巾盖住它小小的身体。“旺财,乖……要好好的……”她猛地转身,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快步走向卡车。
就在她踏上卡车踏板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哀鸣!旺财猛地挣脱了围巾,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它跌跌撞撞地冲过冰冷的雪地,扑到卡车边,拼命用爪子扒拉着冰冷的车轮,仰着头,对着车上的杨姜,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声悲戚的呜咽和吠叫!它的小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
“开车!”李干事不耐烦地催促司机。
引擎咆哮,卡车开始移动。
“旺财!回去!快回去!”杨姜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对着车下那个拼命追赶的、越来越小的黄色身影嘶声喊道。寒风裹挟着她的哭喊,瞬间消散。
旺财追着卡车,在雪地里奔跑,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它跑得踉踉跄跄,好几次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追赶,发出绝望的哀鸣。它不明白,那个给予它温暖和生命的怀抱,为什么要离开?它只想追上她!
卡车越开越快,那个小小的黄色身影终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最终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和漫天飞舞的雪沫之中。只有那凄厉的哀鸣,仿佛还萦绕在杨姜耳边,久久不散。
杨姜瘫坐在冰冷的车厢里,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像是被剜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车窗外,干校熟悉的土坯房、田野、光秃秃的树木,都在飞速倒退,如同她在这里度过的、浸透着汗水、泪水、屈辱与微温的三年时光。而旺财,那个在她生命至暗时刻给予她最纯粹光亮的小生命,连同那份无条件的爱与忠诚,被她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风雪弥漫的荒原上。
**别了,旺财!**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这份被迫割舍的“情”,成了她干校记忆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带着温暖余烬的伤疤。卡车载着她奔向未知的前程,也载着这份沉重的、无法言说的失去,驶入了1972年苍茫的寒冬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