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舵轮旁,一位穿着旧式联邦民用船长服、头发已见花白的男子伏在案上,似乎是在小憩,又像是在书写着什么。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补给券”,纸面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那是父亲未能寄出的家书:
“若归不得,愿面无恙,儿嗜阳春。”
(如果回不去了,希望面没事,儿子喜欢吃阳春面。)
唐厉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如同被雷击中,身体猛地一晃。他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那伏案的身影,跪了下来,在寂静无声中,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不敢让眼泪落下。程叙光警告过,在“死镜”范围内,强烈的情绪波动和液体可能会干扰脆弱的时空结构,甚至结成新的时间诅咒。
他颤抖着手,从一旁的储物格里,找出那袋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原本用于交换麦种的干面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那袋面冰冷如铁,却仿佛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他的胸膛,让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剧烈地疼痛起来。
“时间不多了!逆流锚只能维持三分钟!”衡山君的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来,带着急促。
程叙光快速扫描着船舱,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船舱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装置上——“火井筒”!那是旧式民船上用于紧急信号和少量能源补给的装置,其核心竟然是一枚保存完好的、基于星纹残卷二〈火量〉原理制造的焰序能量棒(U简),外壳是斑驳的竹制,内部却镶嵌着精密的星纹金属箔。
“有办法了!”程叙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利用这‘火井筒’的能量频率作为引导信标,黑火号可以用主炮‘龙喉’,发射特制的‘逆流穿孔弹’,强行在死镜领域撕开一条短暂的真空能量廊道!”
“但‘龙喉’主炮的超导线圈经过这种超负荷运转,会彻底熔毁,”吴勋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充满了痛惜,“等于……自断一臂。”主炮是黑火号最强大的威慑火力之一。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起。
指挥舱内,项羽的目光扫过星纹沙盘上那艘渺小的“小鲫鱼”,又掠过怀中那卷似乎还带着唐厉父亲体温的干面,没有任何犹豫。
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清晰地传遍所有频道,冷静而果决:
“龙喉可再铸,十年不可再负。”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情感也吸入肺中,化作力量,然后毅然下令:
“——唐厉,火信,点火!”
“火井筒”被成功引燃,一道微弱却稳定的橘红色光柱,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穿透了凝滞的“死镜”领域。
黑火号舰首,那尊被命名为“龙喉”的巨炮,开始充能。炮身迅速由暗变亮,从暗红到亮红,最后变得如同烧熟的烙铁,散发出恐怖的高温,连周围飘落的雨点都在接触的瞬间化作嗤嗤作响的白烟。
铜漏仪的水位线在一厘厘下降,如同铡刀缓缓落下。
接驳舟上,唐厉背负着用特殊裹尸袋装好的父亲遗体,怀里紧紧抱着那袋干面,站立在舟首。他看着前方那片被“死镜”封锁的海域,嘴唇轻轻开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哼起了一首模糊的、儿时记忆里的渔歌:
“阳春面,汤清清,阿爹摇橹去江陵……”
歌声断断续续,被逆流的能量场切割得支离破碎。然而,奇异的是,那艘被冻结的“小鲫鱼”号桅杆顶端,一盏早已熄灭多年的旧式导航灯,竟随着这破碎的歌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时光,做出了最后的回应。
“龙喉,发射!”项羽的命令如同惊雷。
轰——!!!
一道赤白交织、蕴含着毁灭与新生双重力量的巨大光柱,从黑火号舰首喷薄而出,精准地轰击在“火井筒”信标指引的位置!足以撕裂空间的能量狂暴地冲击着“镜格”,硬生生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劈开了一条两侧是翻卷凝固浪花的、如同玻璃隧道般的短暂廊道!
“全速前进!”龙且咆哮着,接驳舟引擎轰鸣到极限,沿着这条用主炮熔毁代价换来的生路,疯狂冲刺。
“九十息!只有九十息!”项庄盯着计时器,声音嘶哑。
廊道在身后急速闭合,如同巨兽的嘴巴。黑火号庞大的舰体在龙且近乎自残的操控下(他甚至一度用手直接接触过热的辅助舵轮,掌心瞬间焦黑),沿着狭窄的廊道艰难前行。
在廊道出口彻底弥合的前一瞬,黑火号的尾部舵叶被闭合的能量狠狠切掉了一部分,舰体剧震,但终究是……冲了出来!
舰尾,临时布置了一个简易的灵堂。只有一盏安静的星纹灯,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老唐船长的遗体被安放在铺着白布的平台上,面容安详。平台前,放着一只陶碗,里面是唐厉亲手擀制、煮好的阳春面。面条雪白,汤汁清亮,上面静静地浮着两粒翠绿的葱花。
唐厉跪在灵前,将面碗轻轻向前推了推,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稳:
“爹,面好了……趁热。”
一直沉默地站在后面的项羽,此刻缓缓走上前。他卸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略显疲惫但眼神沉静的面容。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双干净竹筷,俯身,从碗中挑起一筷面条,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他放下筷子,看着唐厉,给出了一个最平凡,却也最沉重的评价:
“咸淡正好。”
简单的四个字,瞬间击穿了唐厉所有的防线。他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但他看着项羽,嘴角却努力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笑容,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声道:
“末将……替父……谢过大帅!”
那袋跨越了十年时光的干面,被炊事班精心烹煮,分给了全舰每一个人。面少汤多,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口。
但没有人嫌弃。吴勋捧着温热的汤碗,看着碗里清亮的汤汁和那几根象征着归家渴望的面条,低声喃喃,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十年陈面……这味道,是回家。”
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众多铁血汉子发红的眼眶。
救援行动的紧张与悲伤渐渐平复。项羽在整理那袋干面残余的油纸包装时,动作微微一顿。在无人注意的油纸内侧,一行全新的、由微弱光点构成的篆字,如同幽灵般缓缓浮现,像是星纹能量在特定条件下的残留显影:
“Fh-317归航,下一封家书,收信人:项氏,十年前。”
字迹尚新,墨痕(能量痕)宛然,却无人知晓,是谁,在何时,于何种情况下,留下了这行跨越时空的信息。是针对他项羽的吗?项氏……十年前……
项羽默然不语,将油纸仔细折叠,收入怀中。他抬头,望向舰桥外。
远处海天相接之处,朝阳正奋力跃出地平线,温暖的光线染红了云霞和海浪,那颜色,像极了一碗清汤之上,那颗被煮得恰到好处的、溏心的蛋黄。
项羽走到依旧跪坐在灵堂前的唐厉身边,将手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星纹能锁住时间,”项羽的声音低沉,带着海浪般的深邃,“却锁不住一碗面的热气,更锁不住人心里那点念想。”
唐厉抬起头,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有了新的力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项羽望向远方那轮初升的太阳,仿佛是对唐厉,也是对全体船员,更仿佛是对着冥冥中的某个存在,轻声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若你读至此,请把耳机音量调小——”
“听,厨房有汤沸,那是父母在数你归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