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胡激
大和年间的长安,春深时朱雀大街的柳絮能飘到曲江池边,沾在赴考士子的青衫上。胡激便是那年最惹眼的一位——他是前岭南节度使胡诞的幼子,自幼饱读诗书,眉目间带着岭南山水养出的清俊,更兼性情温厚,待人赤诚。
这一年的科举,主考官是宰相贾餗。贾公素来爱才,见胡激的文章立意高远、笔力遒劲,当即点为进士及第。放榜那日,胡激捧着烫金榜单,在曲江宴上与同窗举杯,春风得意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谁也没料到,这场荣耀的盛宴,竟成了他人生最后的高光。
彼时的大唐,早已不是贞观盛世的模样。宦官专权,朝堂暗流涌动,太和九年的深秋,“甘露之变”骤然爆发。禁军在宦官仇士良的指使下,以搜捕“谋反者”为名,在京城大肆抓捕,一时间人心惶惶,街面上行人绝迹,唯有禁军马蹄声踏碎暮色。
宰相贾餗成了头号追捕目标,仇士良的爪牙遍布长安。禁军中有个牙校,姓赵,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早听闻胡家在岭南经营多年,家底殷实,又知晓胡激是贾餗录取的进士,便动了邪念。他揣着满心贪念,匆匆跑到仇士良面前,躬身献媚:“大将军,贾餗狡猾得很,说不定藏在胡激府中!那胡家富可敌国,若能搜到贾餗,既除了逆党,又能抄没其家产,实乃两全其美!”
仇士良正因搜捕无果而暴怒,闻言二话不说,当即下令:“带三百士卒,抄了胡府!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日黄昏,胡府正准备晚膳,胡激还在书房整理圣贤书。忽然,府门被撞开,禁军士卒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翻箱倒柜,器物碎裂声、呵斥声此起彼伏。胡激又惊又怒,上前阻拦:“诸位军爷,我与贾相公只是考官与门生之谊,从未藏过任何人!你们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赵牙校提着钢刀,冷笑一声:“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大将军说了算!搜不到贾餗,就拿你是问!”士卒们折腾了半个时辰,别说贾餗,连半个可疑人影都没找到。赵牙校见状,眼珠一转,喝令士卒:“把胡激绑了!大将军要亲自审问!”
胡激被推搡着带到仇士良面前,他昂首挺胸,高声辩解:“我胡家世代忠良,父亲镇守岭南,护一方平安,我凭真才实学考取进士,从未参与任何谋逆之事!你等仅凭一面之词便污蔑忠良,就不怕遭天谴吗?”
仇士良早已被权力冲昏头脑,哪里听得进辩解。他瞥了眼身旁垂涎胡家家产的赵牙校,冷冷道:“多说无益!敢与逆党勾结,便是死罪!”当即下令,将胡激押到禁军辕门外斩首,随后便派人抄没了胡家全部家产,金银珠宝、良田宅院,尽入仇士良与赵牙校囊中。
远在河东郡的胡湘,是胡激的亲弟弟。他得知兄长中进士的消息,还在为他欢喜,却不知长安已发生如此惨剧。出事那日,胡湘家的老僮在后院劈柴,忽然瞥见墙角站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绿袍——正是兄长赴考时最爱穿的那件,可脖颈处空空如也,身上沾满了暗红的血,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看得老僮魂飞魄散,尖叫着瘫倒在地。
胡湘闻声赶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当老僮老眼昏花,受了惊吓。可没过几日,一封来自长安的急信送到了他手中,信中详述了兄长被害、家产被抄的经过,而兄长遇害的日子,恰好就是老僮见到异象的那天。胡湘捧着信,泪如雨下,他终于明白,那不是幻觉,是兄长含冤而死的魂魄,跨越千里来与他诀别。
时光流转,几年后,仇士良的权势达到顶峰,他把持朝政,肆意妄为,聚敛的财富不计其数。可多行不义必自毙,晚年的他失了皇帝的信任,被削去权势,遣返故里。不久后,朝廷查抄其家产,发现他多年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下令没收全部财产,子孙后代也因他的罪孽而流离失所。那个诬告胡激的赵牙校,也因分赃不均与人结怨,最终被人揭发罪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胡激的冤屈,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得以昭雪。那些曾经沾满鲜血的财富,没能给仇士良和赵牙校带来长久的富贵,反而成了引他们走向毁灭的毒药。
人生在世,总有欲望如杂草般滋生,总有捷径似幻影般诱惑。可贪婪是一把双刃剑,伤人终伤己,权势是一阵过眼风,得意难长久。胡激的遭遇令人扼腕,但仇士良等人的结局也印证了:天道昭彰,善恶之报,从来不会缺席。善良或许会一时蒙尘,忠直或许会遭遇不公,但坚守本心、行得正坐得端,终会被时光善待。那些妄图以不义之财换取富贵、以他人性命铺就坦途的人,终究会被自己种下的恶因,结出的恶果反噬。
人间正道是沧桑,唯有心存善念、行光明事,方能行稳致远,不负此生。
2、秦匡谋
咸通十四年的风,带着黔南边境的瘴气,吹到江陵时仍裹着几分仓皇。这一年,南蛮部族大举入侵,黔南境内烽火连天,廉使秦匡谋率领守军苦战月余,终究难敌蛮寇数十万之众——粮草耗尽,援兵未至,城池摇摇欲坠。为保残余军民性命,秦匡谋无奈之下,只得率部弃城突围,一路辗转奔往江陵,投奔时任荆南节度使的太傅汾国公杜悰。
秦匡谋一身征尘,铠甲上还沾着血迹与硝烟,匆匆整理衣冠后便前往节度使府谒见。谁料刚踏入厅堂,便见杜悰端坐于上,面色阴沉如铁。他躬身行礼,尚未开口,杜悰已拍案而起,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见本帅竟不行趋庭之礼,眼中还有尊卑吗?”
秦匡谋一愣,连忙解释:“大帅息怒,末将一路奔逃,狼狈不堪,虽急于求见,却未曾失礼。只是军情紧急,未能周全准备,还望大帅海涵。”
杜悰却不依不饶,拂袖而去,转头便派属吏前去斥责:“你本是凤翔人氏,本帅曾两度镇守凤翔,算得上你的父母官。如今你归来,却不认桑梓故主,这般无礼,岂有此理!”
秦匡谋听闻这话,心中满是委屈与无奈,只得派人回禀:“末将家世虽在岐下(凤翔古称),但自幼便离开故土,漂泊四方。当年太傅镇守凤翔时,末将已然身负皇命,担任州郡长官,实在未曾有机会在您麾下效力。如今我投奔荆南,若硬说凤翔是桑梓故地而妄行趋庭之礼,恐怕不合朝廷仪制,还请太傅明察。”
这番有理有据的辩解,非但没能平息杜悰的怒火,反而让他觉得秦匡谋桀骜不驯,不给自己面子。杜悰本就心胸狭隘,又素来倚仗自己是国公元勋,行事专断,当下便下令将秦匡谋捆绑起来,随即提笔给宰相韦保衡写了一封密函:“秦匡谋身为黔南廉使,却擅弃城辞,不能为国尽忠死节,如此不忠不义之徒,恳请朝廷准许臣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韦保衡与杜悰素有旧恩,又深知杜悰是当朝重臣,深得皇帝信任,不敢忤逆他的意愿。于是便上奏朝廷,称杜悰老成持重,所奏之事合情合理,请求准许杜悰全权处置秦匡谋。圣旨很快下达,准了杜悰所请。
行刑那日,江陵城的街市被围得水泄不通,观者摩肩接踵。秦匡谋被押赴刑场,神色平静却难掩悲愤。他望着前来送行的儿子,眼中含泪却语气坚定:“为父今日之死,实在是天大的冤枉!蛮寇来势汹汹,兵力远超我军数倍,我坚守城池直至弹尽粮绝,弃城是为保全军民性命,绝非贪生怕死、擅离职守。如今申诉无门,唯有叮嘱你,待会儿多烧些纸墨给我,我到了九泉之下,也要向冥司申诉,洗清这千古冤屈!”
儿子泣不成声,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叹息。有人曾听闻秦匡谋在黔南的功绩,知晓他勤政爱民、作战勇猛,如今见他蒙冤受死,无不扼腕。刽子手挥刀之际,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一阵狂风卷起沙尘,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桩冤案鸣不平。
杜悰自以为处置了“不忠之臣”,殊不知自己仅凭私怨便草菅人命,早已埋下了祸根。几年后,韦保衡因专权纳贿被弹劾,罢相贬谪,病死途中。而杜悰也因晚年居功自傲、行事跋扈,引起了皇帝的不满,被削去实权,召回京城闲置。临终前,他时常夜不能寐,总梦见秦匡谋身着血衣向他索命,最终在惶恐不安中病逝。他死后不久,家中便因牵涉旧案被查抄,子孙流离失所。
秦匡谋的冤屈,虽未能在生前昭雪,却在岁月流转中得以印证。那些仅凭权势便肆意妄为、践踏公正的人,终究逃不过因果循环。杜悰因一时私怒,冤杀忠良,看似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实则违背了天道人心,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韦保衡因私恩徇私枉法,也未能长久富贵。
人生在世,权力是一把双刃剑,可安邦定国,亦可祸国殃民;恩怨是一场迷魂局,可铭记感恩,亦可滋生祸端。秦匡谋的遭遇令人唏嘘,但他坚守本心、为国为民的赤诚,却未曾因冤屈而蒙尘。而杜悰等人的结局也警示世人:公正从来不是权势可以左右的,公道自在人心,善恶终有报应。
为人者,当以公心待人,以正道行事,莫因私怨而废公义,莫因权势而失本心。唯有坚守公正、心存敬畏,方能行稳致远,不负天地良心。
3、韦判官
唐时博陵人崔应,出任扶沟县令。他为官勤勉,口碑颇佳,只是性子里多了几分迷信,总盼着能得神明庇佑,让仕途更顺些。
一日正午,县衙里静悄悄的,崔应正独坐书房批阅公文,忽有老役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位白发老者求见,自称能通鬼神。崔应本就对此类事好奇,当即宣他进来。老者身着粗布衣裳,眼神却清亮异常,拱手说道:“大人,冥司韦判官今日要来拜谒,还望您备下香案,屏退左右,以厚礼相待,不可怠慢。”
崔应又惊又喜,连忙依言吩咐下去,撤了侍从,在厅堂摆上香烛果品。老者出门迎候片刻,回来躬身道:“韦判官已至庭前。”崔应抬眼望去,只见庭院中似有一道虚影,虽看不清形貌,却透着一股威严之气。
“扶沟令崔应接旨。”虚影开口,声音沉稳如钟,“吾乃冥司判官韦思穆,闻你有才,今日特来相托一事。”崔应连忙拱手答拜:“神明降临,是下官之幸。若有差遣,下官万死不辞,还请判官明示。”
韦思穆道:“吾有一子名唤文卿,在世时略有贪墨,虽赃物未曾私用,却多年未曾申报,按冥司律法当受严刑。吾知你与冥司略有缘分,愿你日后若遇相关卷宗,稍作周全,救他一命。吾必保你仕途顺遂,官运亨通。”崔应一心想要求福,当即满口答应。韦思穆道谢后,虚影渐渐消散,老者也随之离去。
过了半年,崔应升任,手下有位巡官李擅、滑地纠察朱程、兵曹贾均等人共事。一日,衙门接到一桩旧案复核,涉案之人正是韦文卿。卷宗显示,文卿曾任小吏,任职期间曾经手一笔官银,虽未中饱私囊,却因疏忽多年未曾上报核销,按律当以重罪论处。
崔应见状,想起当初韦思穆的嘱托,心中犯了难。他召来幕僚商议,有属吏直言:“大人,赃物虽非他私用,但失于申报,罪责难逃。穷达自有天命,鬼神岂能随意更改律法?若为讨好神明而徇私枉法,这是自陷囹圄而求虚名福报,万万不可啊!”
可崔应被“仕途顺遂”的许诺迷了心窍,终究没听劝,反而下令将文卿拘押,打算找个由头从轻发落。文卿自知罪责难逃,早就在衣带间藏了毒药,想寻机自尽。可每次伸手去摸,毒药都莫名消失,搜遍全身也找不到,只当是天意如此。
待到判决之日,崔应正要开口为文卿开脱,韦思穆的虚影突然出现在文卿面前,怒声斥责:“无信之人!崔应违背承诺,害你受此劫难,也毁了吾的清誉。吾已上告天帝,天帝震怒,夺了崔应的官禄,吾一族也因干预阳间律法而遭灭顶之灾!”
文卿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叩拜不止。话音刚落,韦思穆的虚影便消失了,而他藏在衣带间的毒药,竟赫然出现。文卿拿起毒药,仰首服下,当场气绝。
崔应见状,如遭雷击,这才幡然醒悟。他本想讨好神明,却不料违背律法的承诺,终究换不来福报,反而害了文卿性命,也毁了自己的前程。他追悔莫及,当即下令厚葬文卿,自己身着缟素,亲自为其送葬,以此赎罪。
可灾祸并未就此停歇。不久后,朝廷核查旧案,发现崔应曾意图徇私枉法,加之韦思穆所言“夺其官禄”的天意显应,崔应被削去官职,连同当初附和他的李擅、朱程、贾均等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处。后来虽有人念及他往日政绩,举荐他复官为殿中省官员,可他心中始终怀着愧疚,再无往日意气。
有人从邯郸带来一位名叫金闺的美人献给崔应,他虽纳了美人,却终日被悔恨缠绕,再也不复当初的贪念与妄想。
这个故事终究告诉我们,世间最可靠的“福报”,从不是神明的私相授受,而是坚守律法的公正与本心的清明。承诺若违背道义,便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迷信若凌驾于规则,终将引火烧身。所谓天命,不过是善恶有报的必然;所谓顺遂,从来都藏在“不欺暗室、不徇私情”的坚守里。唯有行得端、坐得正,以法度为尺,以良心为秤,方能行稳致远,无惧因果轮回。
4、杨收
晚唐的风,总带着几分萧瑟。彼时朝政昏暗,宦官专权,忠良难容,曾任宰相的杨收,便是这乱世中的一抹悲色——他因刚正不阿,得罪了军容使杨玄价,遭其罗织罪名诬陷,最终被贬谪岭外,含冤而死。消息传开时,朝野上下虽有惋惜,却无人敢公然为他发声,唯有南海节度使郑愚尚书,想起与杨收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暗自唏嘘不已。
这日,郑愚正在节度使府处理公务,忽闻宾司匆匆来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尚书大人,客次有位客人求见,自称……自称前宰相杨收。”
郑愚猛地起身,惊得案上的笔墨都晃出了墨痕。杨收已死在岭外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怎会突然出现在南海?他心中又惊又疑,却还是沉声道:“快,请他进来。”
片刻后,一道身影缓步走入厅堂。那人身着昔日的宰相官袍,虽面色苍白,却依旧身姿挺拔,正是杨收的模样。郑愚上前半步,迟疑着开口:“杨相公?你……”
“郑尚书别来无恙。”杨收拱手行礼,声音平静却难掩眼底的悲愤,“我并非阳间之人,而是含冤而死的魂魄。当日被杨玄价那奸人诬陷,遭贬遇害,心中怨气难平。幸得上天垂怜,感念我一生为官清廉、忠心报国,特许我统领阴兵复仇。今日前来,是想托尚书帮我两件事:一是备下酒馔,犒劳随我出征的阴兵;二是借十万缗钱,用作军需。”
郑愚听得心惊肉跳,却也深知杨收的为人,知晓他绝非虚妄之言。他沉吟片刻,面露难色:“杨相公蒙冤,我本该鼎力相助。只是军府事务繁杂,十万缗铜钱数额巨大,一时难以凑齐,能否容我减半奉上?”
杨收闻言,缓缓摇头:“尚书误会了。我所求并非阳间铜钱,而是祭祀用的素钱。烧化之时,切记不要让纸钱落地,如此阴兵方能取用。”
郑愚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应允:“若只是素钱,我定然照办,绝不怠慢。”
杨收深深作揖:“多谢尚书仗义相助。此恩我铭记在心,待复仇之后,必有回响。”说罢,他身形微微一晃,从容长揖,竟在郑愚眼前渐渐消散,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檀香,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