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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报应十六(阴徳)(2 / 2)

“老丈,您买错了。”孙泰将银光熠熠的灯台递回去,“这是银的。”

摊主瞪大眼睛,颤抖着手不敢接:“卖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若是几文钱的差错也罢了,这是白银。”孙泰执意将灯台塞回老人手中,“您可能靠着这物件养老呢。”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摊主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老泪滴在银台上,比新磨的银子还亮。

中和年间,孙泰看中义兴一处宅院,谈妥二百贯钱。他已付了一半定金,约定从吴兴访友归来后交割余款,举家搬迁。

两月后,他如期返回。小船才靠岸,就见原主人在码头张望,神色忐忑。孙泰笑着取出余款:“这就清账吧。”

谁知那人搓着手支吾:“孙郎君,这宅子…能否再宽限些时日?”

正说着,宅门里走出一位老妪,抚着门框突然放声痛哭。那哭声苍凉,惊飞了庭树上的麻雀。

孙泰忙上前询问。老妪拭泪道:“老身当年就是在这宅子里侍奉公婆的。儿孙不肖,卖了祖产…今日路过,想起从前光景…”说罢又哽咽不止。

孙泰默然立在暮色里。庭前石榴树正开花,像许多年前某个新娘的发簪。他忽然对原主笑道:“巧了,我刚接到京中书信,调任他处。这宅子我不买了,定金也不必还了。”

在场的人都愣住。看着老妪颤巍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孙泰悄悄对原主说:“留着这宅子吧,总要给老人家留个念想。”

后来那家人终究没有搬走。石榴树年年开花时,老妪总会拄着拐杖在庭前坐很久。有次她看见路过门外的孙泰,颤巍巍要起身行礼,孙泰却快走几步避开了——他始终觉得,该行礼的是自己,对那些承载过悲欢离合的老宅,对每一颗需要安放的故园之心。

山阳人终于明白,皇甫先生当年说的“古贤之风”,不在经书里,而在市集归还的银灯台中,在盲妻日渐舒展的眉梢上,在让出的宅院飘落的石榴花间。原来世间至善,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将心比心的寻常选择,如春雨润物,无声却滋养着人世间最珍贵的根脉。

7、李质

吉州城的黄昏总带着几分兵戈气。牙将李质巡完城防,在暮色中按着佩刀走下石阶时,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亲兵们后来都说,将军是扶着雉堞慢慢滑坐下去的,像片秋叶。

高热来得突然。军医看了直摇头,家人开始悄悄准备后事。李质躺在榻上,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忽地飘了起来,回头看见众人围着的那个自己面色灰败。他正要惊呼,却被一股大力牵引,坠入无边黑暗。

等能看清时,已站在一座灰蒙蒙的大殿里。青面主吏翻着簿册,声音像碎冰相撞:“李质,阳寿当尽。”

他心底一凉,却见主吏忽然抬头:“且慢。你曾救过七条人命,按律可增寿一纪。”主吏说着抽出一面古镜——镜中竟映出三年前宜春镇的那场大雨。

那是剿匪后的黄昏,部下押来七个瑟瑟发抖的乡民:“将军,这些都是从贼巢搜出的,必是匪类同党!”长刀出鞘的寒光里,他看见其中有个少年死死护着老妪,像护崽的母鸡。

“证据何在?”

“这……巢穴中搜出的,岂有冤枉?”

他走到老妪面前蹲下:“老人家,你儿子在何处?”

老妪颤巍巍掏出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樵”字。旁边立即有乡绅嗤笑:“将军莫信,匪人最会做戏!”

雨越下越大,打在铁甲上噼啪作响。所有目光都凝在他即将挥下的手上。他忽然看见老妪眼底的绝望,与记忆中母亲送他出征时的眼神重叠。

“放人。”他斩钉截铁,“我李质项上人头担保,若错放,军法处置!”

镜中画面消散,主吏颔首:“七人性命,延寿十四年。”说着捧簿转入后殿。等待漫长如世,终于听见环佩声响,主吏转出:“准了。”

还阳路至一处绝壁,使者轻轻一推——“将军醒了!”

亲兵看见他睁眼时,药碗“咣当”摔碎在地。高热奇迹般退去,不出旬日已能策马巡营。只有他知道,怀里多了一本无形的账簿——不是记功过,是教他如何活。

此后十四年,他成了吉州最特别的武将。战场上依然骁勇,但每遇降卒难民,总要多问几句。有次部将围住一寨山民,指认他们助匪运粮。他独坐帐中彻夜翻查籍册,天亮时红着眼下令:“全是良民,备粮送还!”

最奇的是那年修堤,他坚持改道多绕三里。洪汛来时,旧河道塌方处赫然是片乱坟——若按原计划,征调的民夫定然无幸。民工们朝着将军府磕头,他却在后堂对着地图出神,仿佛又看见那面能照见因果的业镜。

第十四年秋,他无疾而终。那日清晨还在校场看新兵操练,午憩时说要吃碗桂花圆子。厨下刚飘甜香,家人就发现他含着笑去了,手边摊开着新修的《吉州水利图》。

送葬队伍走过长街,忽然冲出个白发老翁扑到棺前:“将军还记得宜春雨夜吗?那七人里最年轻的就是我啊!”哭声未落,又有数人跪倒——都是当年被赦的“匪属”后人。

执绋的节度使忽然明白,为何李质临终前坚持在墓碑刻“十四年”三字。那不是寿数,是苍天还给他的,七条人生路。

绝壁重逢的那一刻,业镜照见的不仅是过往善举,更是未来十四年如一日的持守。命运这卷书,最动人的章节从来不是天赐的奇迹,而是凡人用余生写就的、不曾辜负的续篇。

8、范明府

唐时有个姓范的官员,名讳已失传,人称范明府。他通晓术数,能推演命理。这年吏部选官,他得授江南一县县令,本是喜事,却独坐书房,对着自己推演的命盘久久不语。

命盘上明明白白显示:来年秋日,禄寿俱尽。

临出京前,他特意寻到东市最有名的日者卜算。那日者掐指半晌,眉头越皱越紧:“阁下明年七月大限将至,何必远赴江南为官?”

范明府整理衣冠,平静作答:“此事我已知晓。只是小女尚未出嫁,想趁此一年,多积些俸禄为她备办嫁妆。”

日者闻言怔住,再看此人眉眼间毫无惧色,唯有慈父温光,不禁肃然起敬。

赴任后,范明府勤理政务,省吃俭用。这日夫人说要买个婢女料理家务,他在市集见一女子低眉顺眼,举止却不似寻常贫家女,便买了回来。

夜里问起身世,那婢女垂泪道:“姓张,家父曾任某堰官。兵乱时家破人亡,被拐卖至此。”

范明府手中茶盏一晃:“你父名讳可是张谦?”

婢女猛地抬头:“大人如何得知?”

范明府急步上前,在灯下细看婢女眉眼,果然找到故人痕迹。他转身对夫人长叹:“这是张兄的骨肉啊!当年我与张谦同窗共读,他最爱说‘他日若得女,必配君子’……”

当夜夫妻对坐无眠。夫人抹泪道:“可怜的孩子,咱们得好好安置。”

次日,范明府将婢女认作义女,把原本为亲生女儿准备的妆奁——那些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锦缎、首饰、田产,尽数取出。又亲自在县中寻了位品学兼优的寒门士子,择吉日完婚。喜宴上,他以父亲身份执新人手嘱托:“望你夫妇相敬如宾,不忘诗礼传家。”

一年任期转眼即满。归京那日,全县百姓夹道相送,车驾后跟着那对年轻夫妇,哭拜不起。

回到长安,范明府径直去找那位日者。日者正在卦摊前打盹,抬头见他,惊得拂落案上蓍草:“你、你怎会……”

他拉过范明府的手反复端详,又观气色,连连称奇:“不对!完全不对!当初算你禄寿俱尽,如今福泽绵长之相——莫非老夫甲子算错?还是你行了什么大阴德?”

范明府微笑:“并无特别之事。”

日者追问不舍,范明府才将嫁婢之事缓缓道来。

“这就是了!”日者拍案而起,“救人于危难已是善举,倾尽家财成全故人之后更是至善!你这段福寿,天地所赐,再不可限量!”

后来范明府果然仕途顺遂,女儿嫁得良人,自己寿至耄耋。临终时,他唤来子侄,指着窗外新发的桃枝说:“人如草木,莫问枯荣。但存一点春意在,东风自会度重关。”

当年那个被他嫁作人妇的张家女儿,此时已儿孙满堂。闻讯素服来祭,在灵前重重叩首,额间沾满春雨后的新泥。

原来命运如锁,善念才是钥匙。范明府用为父之心,在绝境中为他人推开生门,殊不知也为自己打开了福寿无量的天地。这世间因果,从来都是自己亲手栽种的花朵,今日播下慈悲种,明日自见满庭芳。

9、程彦宾

五代时,蜀地战火纷飞。临淄人程彦宾,官拜罗城使,是个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武将。这年深秋,他奉命率军攻打遂宁城,战事惨烈。

攻城那日,乌云压得极低。程彦宾亲率百名死士,顶着密如飞蝗的箭矢,第一个攀上云梯。滚木礌石擦着他耳畔落下,亲兵急得在城下大喊:“将军!退一步吧!”他头也不回,刀锋劈开浓烟:“今日不胜,不退!”

城门终被撞开时,他满身血污,铁甲上插着三支断箭。士兵们红着眼往城里冲——按当时军规,破城后劫掠三日,这是卖命钱。

巷战未息,几个亲兵兴冲冲押来三名少女:“将军!给您留的!”少女们蜷缩在断墙边,虽蓬头垢面,却掩不住清丽容貌。最大的那个不过二八年华,死死护着两个妹妹,眼神像受惊的鹿。

士兵们围着笑:“程将军好福气!”“带回府里当丫鬟也体面!”

程彦宾没说话。他走到井边,泼水洗净手上血污,又脱下战袍盖在少女们颤抖的肩上。转头吩咐亲兵:“找间完好的屋子,派老成卫兵看守。谁敢靠近,军法处置。”

军营里顿时窃窃私语。副将凑近低笑:“大哥何必认真?乱世里……”

“正因为是乱世。”程彦宾望着残垣里冒起的黑烟,“她们的父亲,说不定正和我们一样在别的城头拼命。”

十日后,营门外来了对老夫妻,捧着布包的金锭,跪着不敢抬头:“求将军放过小女……”老妇人额角磕出了血。

程彦宾扶起他们,打开布包取出块碎银:“够路费便好。”亲自领他们到别室前。门开时,三个女儿扑出来,一家五口哭作一团。

老人颤巍巍又要奉上金锭,程彦宾摆手笑道:“留着重建家园吧。女儿们这些天毫发无损,现在完完整整还给你们——这叫‘全人’。”

“全人”二字出口,老夫妇愣怔片刻,突然拉女儿们重新跪倒:“愿公早建旄节,位列王侯!”

这是乱世最重的祝福。程彦宾却望向城外青山:“我不求高官厚禄,只愿寿终时无病无痛,便是天赐。”

后来天下易主,当年同袍有的封侯拜相,有的战死沙场。程彦宾官未再升,却安稳活过耳顺之年。临终那日,他唤老妻取来旧甲,抚着箭痕说:“这辈子最大的仗,不是在遂宁城头打的。”

是夜,他无疾而终,面容如熟睡般安详。

当年被他送还的三个姑娘,如今都已儿孙满堂。她们教会子孙的第一课总是:这世间最难的,不是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而是在血火中依然记得——怎样才算一个完整的“人”。

而真正的福报,从来不是高悬的旌节,而是心底那盏不曾被乱世吹灭的灯。它照见的不仅是归途,更是一个人在茫茫暗夜里,始终未曾迷失的本相。

10、崔敬嗣

武周天授年间,房州的山总是显得格外青郁。这座偏远的山城,成了无数失意官员的流放地,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被遗忘的萧索。刺史崔敬嗣到任已半年,却仍不习惯这里潮湿阴冷的冬天。

这日清晨,他正准备升堂理事,长史匆匆赶来,压低声音:“使君,新来的‘安置户’到了。”

崔敬嗣笔尖一顿,墨迹在公文上洇开一团:“可是…那位废帝?”

“正是庐陵王。”长史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家小,只十余名护卫。朝廷有令,严加看管。”

崔敬嗣搁下笔,走到窗前。细雨如丝,将远处的山峦罩在一片迷蒙中。他想起长安的旧识来信,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对此人,避之则吉。

“安排在哪处宅院?”

“城西那处旧驿馆,多年未曾修缮了。”

崔敬嗣沉默片刻:“换到东山的别苑。”

长史愕然:“使君,那可是您来时常住的——”

“照办。”崔敬嗣转身,目光平静,“另外,从我的俸禄中拨出部分,按月供给米粮肉蔬,务必丰足。”

长史欲言又止,终究领命而去。

崔敬嗣独自站在廊下。他知道这个决定的风险——武则天称帝,对李唐宗室的手段朝野皆知。此时善待一个被废的皇帝,无异于在悬崖边行走。但他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老恩师曾握着他的手说:“敬嗣,为官一任,最要紧的是不亏本心。”

如今,这本心告诉他:人可以失势,但不可失尊严。

当李显——曾经的唐中宗,如今的庐陵王——踏进那座整洁雅致的别苑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神都到房州,一路走来,他尝尽了世态炎凉。地方官吏或避而不见,或冷眼相对,连基本的供给都时常克扣。他早已习惯了冷灶破屋,粗茶淡饭。

可这里,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屋舍窗明几净,桌上不仅摆着时令果蔬,甚至还有几册书卷。最让他动容的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崔刺史,竟亲自站在院中相迎。

没有跪拜——那会招来杀身之祸,只是一个端正的揖礼:“殿下安好。”

语气平和,不带谄媚,也不见轻慢。

此后三年,崔敬嗣成了房州官场的一个异类。同僚们私下议论他“不识时务”,他却始终如一。每月亲自检查供给的清单,逢年过节还会以私人名义送上些本地特产。有次得知李显的幼女患病,他连夜请来了房州最好的郎中。

李显几次想表达谢意,崔敬嗣都只是淡然道:“此乃臣之本分。”

他确实把这看作本分。在那个雨夜读史的晚上,他看着烛火摇曳,忽然明白:权力如流水,今日在高处,明日可能流向低谷。但对人的尊重与善意,却是可以超越时空的恒常之物。

神龙元年,惊天消息传到房州:张柬之等发动政变,武则天退位,李显复位登基。

房州的官员们慌了神,昔日那些对李显无礼的官吏,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人备厚礼想走崔敬嗣的门路,他一概拒之不见。

长安的宫阙依旧壮丽,但对刚刚重登帝位的李显来说,房州三年如同昨日。他尤其记得那个始终对他以礼相待的崔敬嗣。

“传朕旨意,擢升崔敬嗣为益州长史。”中宗对宰相说,“这样的忠臣,当重用。”

圣旨一出,轰动朝野。益州是富庶之地,长史是要职,这分明是特殊的恩宠。

奇怪的是,此后大半年,中宗接连四次看到崔敬嗣的名字出现在官员晋升名单上,从地方刺史到京官要职,每次他都御笔亲批,破格提拔。

直到有一天,新任的益州长史崔敬嗣回京述职,中宗特意召见。

看着跪在殿中的官员,中宗微微皱眉:“崔卿在房州时,气度似乎与今不同。”

殿中大臣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陛下,此崔敬嗣非彼崔敬嗣。房州的崔刺史,已于去年病故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中宗怔怔地坐在龙椅上,良久,才长叹一声:“朕竟报恩于他人…”

他当即召来心腹大臣韦安石:“你亲自去一趟,找到崔公的后人。朕要保他们一世安稳。”

韦安石不负所托,找到了崔敬嗣的儿子崔注。当圣旨到来,要授崔注官职时,这个年轻人怔住了。他记得父亲生前从不提及在房州的旧事,只在临终前说过一句:“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崔注后来官至通判,为官清正,颇有父风。而崔敬嗣的孙子崔光远,更是在玄宗朝成长为一代名臣,在安史之乱中坚守气节,名留青史。

许多年后,当崔光远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了一封泛黄的信稿,是崔敬嗣婉拒友人劝告的回信,其中有这样几句:“人之待我,荣辱随势;我之待人,善恶由心。今日种因,他年结果,但求无愧而已。”

崔光远捧着信纸,久久不语。他终于明白,崔家后来的显达,并非源于帝王的偶然记起,而是祖父在那段黑暗岁月里,用不变的善意点亮的一盏灯。这灯火虽微弱,却足以穿越时间的迷雾,照亮后人前行的路。

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唯有人性中的良善与坚守,能够超越权势的更迭,在时间的河流中沉淀为真正的财富。那份不计回报的付出,终将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结出最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