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洽恍恍惚惚走出城门,再睁眼时,已躺在自家榻上。朝阳初升,妻子正端着汤药进来,见他苏醒,喜极而泣。
此后李洽专修《金光明经》,每年忌日必设斋供养。更奇的是,每逢清明,总见有陌生青衣人在坟前祭拜,想来便是当年那位鬼吏。
这故事在长安渐渐传开,文人墨客过灞上时,总爱在柳荫下谈论:原来生死簿上,最重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市集上请客的一念之善;最灵的续命良方,不是仙丹妙药,而是笔墨间的虔诚。
可见阴阳虽隔,善念相通。一顿饭的恩情,可动鬼神;一卷经的诚心,能转命运。人世间看似微末的善举,在另一个世界,或许正化作照破黑暗的明灯。
7、王乙
唐开元初年,有个唤作王乙的居士,自小便持诵如意轮咒,二十年来从未间断。这年开春,他与三位同修相约北上参学。行至黄河渡口,但见浊浪滔滔,唯有一条破旧渡船系在岸边。
那船夫生得獐头鼠目,见人便堆起笑脸:“几位客官要渡河?随便给些酒钱便好。”
王乙暗自皱眉,将同伴拉到一旁:“赌资如此低廉,只怕其中有诈。”
船夫耳尖,赶忙赔笑:“不瞒各位,老汉平生最爱杯中之物。诸位若能舍些酒钱,便当结个善缘。”同行的李三郎拍掌笑道:“如此爽快,正好路上解闷!”
四人登船后,船夫果然沽来烈酒。浊酒三巡,李三郎等人已是面红耳赤,唯独王乙举杯沾唇时,忽闻空中有人低语:“勿饮。”这声音清越,似从极远之处传来。他心下凛然,假意仰头,却将酒液悄悄倾入袖中。
暮色渐浓,船至河心。王乙佯装醉倒,暗中指捻念珠,默诵真言。忽见船夫蹑手蹑脚摸向船尾,从暗舱中取出一柄板斧。月光下,斧刃寒光凛凛,竟有五六寸长。
“咔嚓”两声,酣睡中的两个书童已身首异处。李三郎惊醒欲呼,斧影闪过,鲜血溅上桅帆。船夫转身逼向王乙,眼中凶光毕露。
王乙伏在船板装死,心咒愈急。正当斧风袭向后颈的刹那,船头烛火倏然熄灭。但闻“咚、咚、咚”三声闷响,斧刃深深斫入船板,离他咽喉仅半指之遥。
原来王乙常年持咒,周身自有护法相随。那三斧虽险,却皆被无形之力引偏。他趁黑摸到舱壁,忽记起日间所见——这船尾有扇旧门,虽被铁钉封死,却是唯一生机。
船夫以为得手,正待查验,忽见王乙纵身撞向旧门。年久腐朽的木板应声而裂,整个人坠入滔滔黄河。
却说对岸巡逻的官兵,早见这船行迹可疑。待救起王乙,立即派出快船围捕。那贼船夫原是个水寇,专在渡口谋财害命,今朝终于落网。
月明星稀,王乙在河神庙为亡友设下灵位。香烟缭绕中,他忽有所悟:那空中警示,莫非是多年持咒感得的护法?而钉死的旧门,恰似世人被贪嗔痴闭塞的慧命。
此后黄河渡口立起碑文,详记此事。每逢雾天,老船公都会指着石碑对后生说:“瞧见没?真心持咒的人,连阎王殿前都能走个来回。”
而王乙晚年着《如意轮灵应记》,其中有一段话常被后人传抄:
“咒力非在音声,而在念念不绝;
护法不在天外,而在方寸之间。
世人常求显验,不知平日功夫;
若能二十年如一日,凶煞自化吉祥。”
8、钳耳含光
空山新雨过后,竺山寺的钟声格外清越。县丞钳耳含光卸任后,携家眷暂居于此,算来已有月余。半年前发妻陆氏病故,他总觉得这山间云雾里,还飘着妻子的衣香。
这日黄昏,含光独登寺后大墩。但见远山如黛,暮霭沉沉,正自出神,忽见墩侧松柏间立着个熟悉身影——青罗裙,杏黄衫,不是陆氏是谁?
“夫人?!”含光踉跄上前。
陆氏转身,泪痕犹在:“郎君如何在此?”
执手相看,竟不知是梦是真。含光方欲问别后事,陆氏却指北面:“妾身居处,就在彼城。”
含光顺指望去,但见云开处现出巍巍城郭,朱甍碧瓦,竟比长安还要壮观。随妻入城,长街纵横,市廛喧阗,与人间一般无二。拐进西侧一院,但见回廊曲折,数十间精舍排列齐整。
“这第三间便是。”陆氏推门,室内陈设竟与生前一般无二——妆台上玉梳还在原处,窗前还晾着他最爱喝的阳羡茶。
夫妻对坐,恍如昨日。陆氏说起地府律令森严,含光谈起幼子近况。烛影摇红间,竟忘了阴阳殊途。
更鼓初响,陆氏倏然变色:“阴司宵禁甚严,郎君速归。”又叮嘱:“后日可带孩儿来,妾有要紧话嘱咐。切记明日莫来!”
次日含光坐立难安,终究违诺再往。陆氏见他,惊得打翻茶盏:“再三嘱咐,为何又来?”急将他推入床下,垂毡掩蔽:“莫出声,莫窥视!”
话音刚落,院中靴声橐橐。但见绯衣官人率数十随从昂然而入,声如洪钟:“唤陆四娘!”
毡幕微动,含光窥见妻子跪伏在地,那绯衣人手中簿册翻动哗哗作响:“昨日私会生人,该当何罪?”
“妾知罪...”陆氏颤声应答。
“念你初犯,罚三月俸禄。若再违禁...”绯衣人冷笑离去。
含光爬出时,见妻子面如白纸。她急急取出个锦囊塞给他:“此中书信,交付孩儿。阴司法度不比阳间,稍有不慎便是刀山油锅。”说着泪如雨下,“今日一别,再无回忆。告诉孩儿,莫学他父亲这般痴傻...”
含光归去时,大墩上云雾尽散,哪还有什么城池?唯有怀中锦囊沉甸甸的。
三日后,他携子再登大墩。夕照如血,空山寂寂。孩子忽然指着松柏深处:“父亲看,母亲在招手!”
含光极目远望,但见陆氏身影渐淡,化作青烟融入暮色。孩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枚玉坠,正是妻子常年佩戴的那枚。
当晚含光展读锦囊,信中字字泣血:“阴司最重诺言,阳人违约,累阴亲受刑。愿儿谨记:人鬼殊途,各守其分;真情不在厮守,而在不相辜负。”
此后含光终身未续弦,每逢清明,总见他在大墩上洒酒祭奠。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似有环佩叮咚。
寺中老僧常对香客说:至情能感鬼神,却也要知进退。你看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阴阳相隔处,自有一杆看不见的秤。
而墩上松柏至今尤青,有人说在某个烟雨蒙蒙的黄昏,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叮咛:
“君问归期未有期,青山处处是菩提。
若解相思莫相负,人间地下两心知。”
9、席豫
唐开元初年,监察御史席豫奉旨巡察河西。这日行至驿站,人困马乏,他忽想起前日在敦煌尝过的炙羊肝,那焦香嫩滑的滋味竟在唇齿间复苏。
“速备羊肝一味。”他吩咐驿吏。
不料这荒僻驿站物资匮乏,驿吏跑遍周遭村落,只带回半扇羊肉。席豫连日奔波,肝火正旺,见所求不得,竟命人将驿吏按在院中鞭笞。哀号声惊起寒鸦,他却端坐堂上慢条斯理地饮茶。
未几,厨艺战战兢兢呈上食盘。但见青瓷盘中盛着尚带温热的羊肝,血丝如蛛网密布。席豫举箸欲食,那肝叶忽地微微颤动,似还有生命流转其中。他顿觉喉头作呕,掷箸推盘:“撤下去!”
当夜宿在驿馆,席豫辗转难眠。三更时分,忽见满室生光,竟置身森罗殿上。阎罗王冕旒垂面,声如沉雷:“席豫,你为口腹之欲生取羊肝,何其残忍!”
席豫伏地战栗:“下官虽曾索要羊肝,然见肝颤动,实未忍下箸...”
话音未落,空中梵音缭绕,一朵祥云托着小佛降临。阎王急忙起身顶礼,佛首微颔:“此人所言非虚。”
原来那日厨役宰羊时,羊儿泪如雨下,哀鸣不绝。待取出肝魄,牲畜犹自抽搐,故呈上时仍有微动。正是这细微颤动,唤醒了席豫深藏的恻隐之心。
阎王转向殿侧,那头被宰的羊竟现身堂下。“他终未食你肝,你待如何?”阎王问。
羊儿俯首片刻,忽然人立而起,前蹄合十作揖。满殿鬼卒皆感叹唏嘘。
席豫醒来时,晨光已透窗棂。他急召昨日受鞭挞的驿吏,亲敷伤药,厚赠银钱。又命人在驿站后山建往生冢,亲手刻碑“义羊冢”,每逢忌日必亲往祭奠。
此后巡察州县,席豫必先查畜牧之事。见有虐杀牲畜者,必严加惩戒;遇仁慈放生者,则上表褒奖。随行属官皆暗笑御史成了“牛羊司判”,他却正色道:“天地生万物,各有其性。一时口腹,何忍戕害生灵?”
三年后席豫返京,途经旧驿。夜宿时忽梦青衫书生前来拜谢:“承君立冢超度,今已转生人道。”醒来但见枕边落着几根洁白羊毛。
此事传开,河西一带竟成风俗:屠户宰羊前必先诵经,市集卖肉不售活肝。更有甚者,在义羊冢旁栽种杏树,春日花开如雪,当地人皆说那是羊儿化作香雪来报恩。
席豫晚年致仕,隐居终南山。某日有牧童见他与白鹿对弈,鹿角上竟系着当年那半片青瓷盘。童子在《太平广记》中读到这故事,总爱在结尾添上自己的感悟:
“你看那阎罗殿上,佛不来辩冤屈,只证慈悲心。
世间律法千万条,到底敌不过箸尖一颤的良知。
莫道牲畜无知,生死关头,
那一跪胜过千言万语;
莫恃官威赫赫,举头三尺,
自有杆秤称着人心。”
10、裴休
唐开成元年,长安城落下第一场雪。宰相裴休披着旧毳衲,赤足踏过朱雀大街的积雪,歌妓院的琉璃瓦下正飘出暖香。这位当朝宰执在教坊司门前站定,托起钵盂,像寻常行脚僧那般躬身。
“施主慈悲。”
开门的美人儿看清来人,惊得倒退三步。满堂笙歌霎时寂静,琵琶女指尖还搭在弦上,怔怔望着当朝一品大员立在风雪中乞食。
“裴相这是...”
“不为俗情所染,方可说法为人。”他微微一笑,雪花在破衲上积了薄薄一层。
这样的场景,长安人早已见怪不怪。自师从圭峰密禅师后,裴休白日处理朝政,夜晚青灯黄卷。他注《法界观》,释《禅诠》,序文墨迹未干便被各寺争相传抄。有谏官上书说宰相耽于佛事,他却在大明殿捧笏奏对:“陛下,佛法与王道,本是同源。”
某个月夜,裴休在圭峰禅室长跪:“弟子发愿,世世为国王,弘护佛法。”
老禅师拨动念珠:“宰相宏愿,恐转世路遥。”
“心念既坚,何惧迢递?”
此后每逢朔望,裴休必往终南山斋僧。某次供养千僧毕,老方丈指着西天流云笑道:“相公他日若到于阗,莫忘长安旧雨。”
众人只当是禅机,不料数年后西域传来奇闻:于阗国王喜得太子,婴孩掌心天然长着“裴休”二字。消息传到长安,裴家子弟激动不已,连夜拟表请求迎归故土。
使团西出阳关那日,敦煌的飞天壁画突然簌簌落粉。守窟画师看见颜料汇成新的祥云——分明是裴休宰相披着毳衲的模样。
然而于阗王庭的回信随着驼铃而至:“佛子转世,自有因缘。”婉拒了中朝的请求。
裴休闻讯,在相府庭中栽下一株菩提。暮鼓晨钟里,他常对树自语:“去便去矣,只要佛法得传。”
三年后的佛诞日,那菩提无风自动。管家看见叶片幻出西域文字,忙请译经僧来看,竟是于阗太子亲撰的《谢东土文》。文中说:虽隔流沙,心向大唐,愿效先德护持正法。
裴休抚卷大笑,当夜无疾而终。丧仪从简,唯棺中陪葬一部手抄《金刚经》,据说是用于阗进贡的玉屑研墨所书。
后来商队传说,于阗太子周岁抓周,弃了玉玺独取佛珠。成年后广建寺院,译经弘法,总爱对来自长安的僧人说起个梦境:某个落雪的长安清晨,自己曾立在哪家朱门前托钵。
如今敦煌第196窟还留着幅壁画:一位汉家宰相与于阗王子隔云对揖,空中飘着金粉写就的偈子:
莫道转世是虚言,宏愿能穿瀚海烟。
袈裟本在心田织,何须计较俗王权。
11、牙将子
东蜀大圣院有尊木像,来历颇奇。耆老们说,多年前它自荆湘顺流北上,过归州、穿三峡,沿江州县无不想迎请,可任你千夫牵挽,舟楫就是靠不了岸。行至渝州,百姓焚香祝祷,那木像竟自溯流而至,稳稳泊在渡口。郡守遂建大圣院供奉,自此香火不绝。
却说东川有位牙将,其子生来喑哑,年至十八仍不能言。这日少年忽取树枝在地上画字:“儿宿业深重,故罹此疾。闻大圣院灵验,愿舍身出家,或可消灾。”
牙将抚图泪下,翌日便送子入院。哑少年皈依后,每日拂晓即起,先拭佛像尘埃,再供清水鲜花。夜则长跪诵经,虽不能言,唇齿开合间自有一派虔诚。
某年腊八,住持分粥时忽闻清朗人声:“弟子来助师父。”回首竟见哑僧捧着粥钵,字字清晰如磬音。满院僧众惊异,他方娓娓道来:昨夜梦见木像伸手抚其喉,醒来便觉枷锁尽去。
更奇的是寺中还有个跛脚童子,见哑僧得此造化,遂发愿苦行。每日跛着腿扫尽九重殿阶,膝盖磨出血痕犹不停歇。某日抬水时忽觉足底生暖,踉跄数步竟站稳了,再试竟能奔跑如飞。
如今大圣院东庑还供着两幅画像:一为喑僧持帚扫叶,一为童子抛杖疾行。香客们总爱在画前驻足,听老僧指着殿中木像说:
“佛渡有缘人,不分哑与跛。
虔诚能动天,顽石也点头。
莫道残疾是前孽,心灯一亮破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