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醒了!”
侍从的惊呼声中,萧子良缓缓睁眼。寝殿还是那个寝殿,但那股要命的热毒已经消散无踪。他试着动了动手臂,虽然虚弱,却再无之前的沉重痛楚。
“奇迹!真是奇迹!”御医连连称奇,“热毒竟在一夜之间尽退。”
萧子良靠在枕上,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晨光中,他仿佛还能看见梦中那尊金像的轮廓。
“备轿,去鸡鸣寺。”他轻声吩咐。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建康城。竟陵王病重垂危,因梦见金像灌药而痊愈,成了朝野上下热议的奇事。
鸡鸣寺的晨钟声中,萧子良亲自为寺中金像贴金供养。住持法师合掌赞叹:“王爷平日虔诚,广修功德,方能感得佛菩萨梦中救度。”
回府的路上,萧子良望着街市上往来的人群,忽然对随行的文士们说:
“往日我们谈玄论道,终究隔了一层。如今方知,佛法不是口中的道理,而是真实的依靠。”
自那日后,这位以组织“竟陵八友”文学集团闻名的王爷,对佛法的理解更深了一层。他依然与文友们诗酒唱和,但更多的时间用来校勘佛经、供养僧众。
有一次,他问从西域来的法师:“梦中金像灌药,是心造?还是佛来?”
法师微笑答道:“如镜照影,非镜非影。王爷何必执着真假?”
萧子良豁然开朗。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昔日以为佛法在经卷中,今乃知佛法在生死际。”
三年后的同一天,萧子良在府中设斋供养僧众。席间,他取出一直珍藏的琉璃碗,对众人说:
“此碗形状,与梦中一般无二。但我深知,重要的不是碗,而是碗中承载的慈悲。”
他将碗赠与鸡鸣寺,作为镇寺之宝。
说来也怪,自竟陵王病愈后,建康城信佛的士大夫愈发多了起来。不是为求感应,而是明白了——在生死关头,终究要靠真实的修行。
萧子良晚年致力于佛经的整理刊行。临终前,他对弟子们说:
“我这一生,最珍贵的不是诗文传世,而是那个夏夜,金像手中那一碗神汤。”
弟子们后来整理王爷遗物,发现他常在诵读的《金刚经》旁批注一行小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然梦中灌药之恩,不敢或忘。”
竟陵王与金像的故事,就这样在江南流传开来。有人说是他平日虔诚修持的感应,有人说是他广结善缘的果报。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让很多人明白:信仰不是虚无的寄托,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刻,能够支撑你度过难关的力量。
就像那个夏夜,当所有的医术都无能为力时,还有一尊金像,手持神汤,穿越梦境而来。这或许就是佛法最朴素的启示——你真诚信仰的,终将在你需要时,成为你真实的依靠。
8、张逸
刑场上的风,总是带着铁锈与尘土的味道。
张逸跪在刑场中央,目光扫过四周——监斩官面无表情,刽子手擦拭着鬼头刀,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午时的日头正毒,晒得他额角渗出汗珠。
“想不到我张逸,今日要命丧于此。”他在心中默念,却意外地平静。
三个月前,他还是县衙里的小吏,虽不说前程似锦,却也安稳度日。一桩突如其来的冤案,将他卷入其中。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任凭他如何辩解,终究被定了死罪。
狱中的夜晚漫长而寒冷。就在他万念俱灰时,忽然想起少时随母亲礼佛的场景。那个早已被世俗琐事掩埋的记忆,此刻却清晰如昨。
“若能虔诚造像,必得佛力加持。”母亲当年的话在耳边响起。
第二日,他求狱卒找来些零碎铜铁,又托人捎来一小块金子。在昏暗的牢房里,他开始打造一尊小小的金佛。没有工具,就用石块磨;没有模具,就凭记忆塑。同牢的囚犯笑他痴傻,他却日复一日地打磨着。
“都要死的人了,还做这些无用功。”
张逸不答,只是专心致志地塑造着佛像的衣纹。指尖磨出了血,他就用布条缠上继续。每当夜深人静,他便对着未完成的金像虔诚礼拜,祈求佛法庇护。
说来也怪,自从开始造像,心中的恐惧竟渐渐平息。即便在死刑核准下来的那天,他依然按时完成晚上的礼拜。
“若命该如此,我也认了。”他对着金像轻声说,“只愿来世不再蒙冤。”
此刻,跪在刑场上,他最后想起的是今早狱卒送来的一盏清水。他小心地用清水为金像做了最后一次擦拭,那尊小小的佛像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金光。
“时辰到!”监斩官掷下火签。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刀身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张逸闭上眼,默念佛号。
刀落下的瞬间,只听“铿”的一声脆响,鬼头刀竟从中折断!刀尖飞旋着插入土中,而张逸的脖颈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全场哗然。
监斩官惊得站起身,围观的百姓纷纷跪地叩拜。刽子手握着断刀柄,双手不住颤抖——他行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你...你使了什么妖法?”监斩官声音发颤。
张逸缓缓睁眼,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也觉不可思议。他忽然想起那尊金像,便如实相告:“罪人别无他长,唯在狱中铸造金佛,朝夕礼拜。”
监斩官立即派人去狱中取来金像。当那尊小小的佛像摆在案上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佛像的脖颈处,赫然有两道新鲜的刀痕,痕迹深处,竟隐隐渗着金红色的光泽,宛如鲜血。
“这...这是代你受了一刀啊!”监斩官声音颤抖,当即下令暂停行刑。
消息很快传遍全城。百姓们都说张逸诚心感天,佛像显灵。案件被发回重审,真凶很快落网,张逸冤情得雪。
出狱那日,他抱着那尊金像,在众人注视下走出牢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却在光影交错间,仿佛看见佛像对他微微一笑。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城外的寺庙,将金像供奉在佛前。住持法师仔细端详佛像颈间的刀痕,合掌赞叹:
“这不是刀痕,是菩萨的慈悲印记。”
张逸从此皈依佛门,在寺旁结庐而居。每年到他蒙冤的那一日,他总会闭门诵经。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说:
“我不是在纪念自己逃过一劫,而是在感恩佛法慈悲。”
那尊带刀痕的金像,一直供奉在寺中,成为镇寺之宝。奇怪的是,刀痕处的金红色始终不褪,在烛光映照下,仿佛还在流动。
许多年后,张逸安详往生。弟子们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在经文旁写着一行小字:
“刀斩不断的是信念,折不断的是诚心。”
他的故事在当地流传开来。后来有人蒙冤入狱,总会想起张逸和金像的故事,于是也在狱中专心礼佛。虽未必都能感得神迹,但那份在绝境中仍不放弃的信念,却支撑着很多人等到了云开见月的那一天。
其实,真正让刀折断的,或许不是金铁之坚,而是一颗至诚之心的力量。当一个人将全部信念寄托于善法时,连命运都会为他让路。那尊金像颈上的刀痕,就像在告诉世人:这世间最坚固的,不是刀剑,而是信仰;最锋利的,不是刀刃,而是诚心。
9、释僧护
北齐年间,有个名叫僧护的和尚,住在晋州一座古寺中。此人秉性刚直,不尚空谈,唯以实修苦行为务。虽被人笑称“愚直”,却从不在意。
一日晚课毕,僧护在佛前发愿:“贫僧不求慧解,但愿在此山中雕造一尊丈八石佛,令众生见像起信。”
此言一出,寺中僧众皆面面相觑。丈八石像岂是易事?且这山中并无合适石料。
僧护却不理会众人疑虑,自此每日在山中寻觅。春去秋来,踏遍青山,终于在寺北山谷中发现一块卧石,长约丈八,石质细腻,宛如天赐。
他当即召集工匠,说明心意。匠人们抚石细看,纷纷摇头:“大师,此石半陷土中,恐难雕琢。”
僧护合十微笑:“有心则成。”
开工那日,山谷中响起叮当凿石之声。僧护亲自为匠人送水送饭,日夜不离。说来也怪,这石头看似坚硬,凿起来却颇为顺手,仿佛早有佛形隐于其中。
历时一载,佛像面容、身躯大致成型,惟背后仍与山体相连。更棘手的是,佛像面朝上仰卧,需翻转过来方能继续雕刻。
匠人用上六具拗架,数十人齐力,巨石纹丝不动。从清晨到日暮,众人筋疲力尽,只得暂且收工。
次日黎明,僧护最早来到谷中,却见石佛已然自行翻转,背面朝上,宛如有人暗中相助。匠人们闻讯赶来,无不称奇。
石像落成那日,霞光满天。众人合力将佛像请回佛堂,所过之处,异香扑鼻。
这尊石像后来屡显灵异。
北齐将亡时,晋州城危在旦夕。一日清晨,守殿沙弥惊慌来报:石佛周身汗出如雨,浸湿佛台。不出三日,晋州果然陷落。
北周灭齐后,推行灭佛之策。官兵闯入寺院,欲焚毁石像。奇怪的是,任凭烈火如何焚烧,石像始终不改其色。官兵又用绳索套住佛像,驱赶六十头壮牛欲将其拉倒,石像却岿然不动。
正当众人无计可施时,忽来一位游方僧人,不言不语,只用瓦砾土块在石像四周垒起矮墙。待官兵欲上前阻拦,僧人已不知所踪。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再无人敢亵渎石像。
隋开皇十年,有盗贼潜入佛堂,窃取佛像前的幡盖。当夜,盗贼梦见一丈八金身巨人入室斥责,惊醒后汗流浃背,次日便将幡盖完整送回,并在佛前忏悔三日。
最令人称奇的是,某日一位虔诚信众梦见石佛对他说:“吾患指痛。”此人醒后急忙赶到寺中,仔细察看,果然发现石佛左手二指有处细微损伤,似是木材撞击所致。他立即请匠人修补完好。
自此,这尊石佛更受四方信众尊崇。每年佛诞日,朝拜者络绎不绝。有人看见佛光笼罩,有人闻得异香扑鼻,更有人在佛前发愿得偿。
老住持常对弟子说:“此像之所以灵验,非石之灵,乃心之诚。僧护法师一念至诚,感得顽石通灵。”
僧护晚年依旧每日清扫佛堂,为石佛拭尘。有人问他:“大师造此圣像,功德无量。”
他却摇头:“非我造佛,乃是佛假我手,现此身形。”
圆寂那日,僧护端坐佛前,安然合目。寺僧发现时,见他面带微笑,仿佛只是小憩。
那尊丈八石像至今仍立在晋州古寺中,历经千年风霜,宝相愈加庄严。每逢乱世,石像或汗出如雨,或现瑞光,警示世人。信众们都说,这尊石佛早已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有了温度的生命。
其实,最神奇的不是石像显灵,而是一颗至诚之心能够点石成金。僧护和尚用他朴素的愿力,让一块顽石成为了渡人的舟筏。这或许就是佛法最深的奥秘:当你全心全意利益众生时,连石头都会为你让路。
10、僧澄空
开皇年间的晋阳,汾水西岸,二十岁的年轻僧人澄空站在荒原上,任山风吹动他崭新的僧袍。他望着这片空旷的土地,心中升起一个惊人的誓愿:要在此处铸造一尊七十尺高的铁佛。
“师父,弟子发愿,要铸一尊能让百里外都看见的大佛。”
老法师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弟子,轻轻摇头:“七十尺铁佛,需耗尽一生心血,你当真想好了?”
澄空合十行礼:“既发此愿,万死不辞。”
从此,澄空开始了漫长的化缘之路。
最初的十年,他走遍晋阳的大街小巷。晨钟未响,他已立在富户门前;暮鼓已歇,他还在市集徘徊。有人讥笑:“疯和尚要做神仙事。”有人怀疑:“这般年轻,能成什么气候?”但他只是默默记下每一文钱的施舍,每一块炭的布施。
第二个十年,他鬓角已现霜色。化来的金铁堆积成山,筹集的木炭如丘如陵。当他终于备齐所有材料时,眼中的光芒比三十年前更加炽烈。
开炉那日,四方百姓蜂拥而至。贤士愚夫,达官走卒,都想亲眼见证这旷世之举。炉火点燃,烈焰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澄空跪在炉前诵经,三十年的期盼都凝聚在这一刻。
然而,当炉火熄灭,开启铸模时——佛像未成。
铁水凝固成奇形怪状的铁块,哪里有什么佛相?
人群中响起叹息,有人摇头离去。澄空怔怔地望着失败的铸品,忽然深深叩首:“是弟子诚心不够,德行有亏。”
他没有辩解,没有抱怨,只是开始了第二次准备。
又是三十年。这次的三十年更加艰难——青春已逝,体力日衰,世人的信任也不如往昔。有人劝他:“法师年事已高,何必执着?”他只是摇头:“誓愿既立,岂可半途而废。”
这三十年里,他走遍了更远的地方。风雪中,他的草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烈日下,他的僧衣补丁叠着补丁。但他眼中的光芒从未熄灭,反而如古灯般愈加深沉。
第二次开炉,观者更多。大家都想看看这个用了六十年时光、两次筹备的老僧,能否创造奇迹。
炉火再起,映照着澄空满头的白发。这一次,他跪在炉前三天三夜,不饮不食。
然而,命运再次与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开启铸模,佛像依然未成。
这一次,澄空没有立即起身。他仰天悲呼:“诸佛菩萨,是弟子诚心不够吗?六十年光阴,两度筹备,为何还是不成?”
叩首至额间见血,他却忽然平静下来:“是了,必是弟子还留着这具皮囊,未能全然舍却。”
于是,第三个二十年开始了。这时他已年近八十,步履蹒跚,目光却依然清澈。人们被他的执着感动,布施比以往更加踊跃。有少年受他感化,自愿随侍左右;有老匠人被他的诚心打动,承诺倾囊相授。
当又一个二十年过去,百岁的澄空站在第三次点燃的熔炉前。炉火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却照不灭他眼中燃烧了八十年的火焰。
这一次,在铁水沸腾、即将注入铸模的刹那,老僧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他攀上炉顶,站在百尺高处,声音依然洪亮:
“老衲自弱冠发愿,要铸大佛。今已虚度八十春秋,若此番再败,无颜见诸位善信。待铁水注入,老衲将纵身其中,以性命供养诸佛,以血肉表明诚心。”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铁水奔涌而入。澄空纵身一跃,如飞蛾扑火,瞬间消失在滚滚金液之中。
说来也怪,这次铁水注入后,天地忽然异常宁静。连汾水的波涛都暂时停息,空中的飞鸟也停止鸣叫。
七日后开炉,一尊完美的铁佛赫然呈现。
这尊佛像宝相庄严,高七十尺,巍然屹立在汾水之畔。最奇特的是,佛像的面容竟与澄空有几分神似,那眼神中的慈悲与坚定,一如老僧生前的模样。
从此,每当夕阳西下,铁佛就会披上万道金光。有人说这是澄空法师的愿力化现,有人说这是精诚所至的证明。朝拜者络绎不绝,都在佛前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许多年后,一个游方僧人来到铁佛前,久久伫立。他突然泪流满面,对身边的弟子说:
“你看这铁佛,哪里是铁铸的?分明是澄空法师用八十年的坚持、三世的诚心,一点一滴凝聚而成的啊。”
确实,这尊铁佛之所以能够历经千年风雨而不朽,不是因为它由铁铸成,而是因为它凝聚了一个人用一生践行的誓言。澄空法师用他八十年的坚守告诉世人:真正的奇迹,不是铁水如何变成佛像,而是一个人如何用一生的时间,把虚无的誓愿变成永恒的真实。
当你在汾水畔仰望这尊铁佛时,仿佛还能听见百岁老僧那坚定的声音在风中回响:“既发此愿,万死不辞。”这声音穿越时空,提醒着每一个有愿的人:至诚之心,可动天地;精进之力,能破万难。
11、释慧侃
曲阿城的百姓都知道大归善寺有个奇怪的和尚。
慧侃法师平日寡言少语,除了日常功课,最常见他在佛堂里对着佛像喃喃低语。更奇的是,每逢见到站立的佛像,他绝不肯在旁边就坐,必定要退到远处,寻个矮凳恭敬坐着。
“法师为何如此?”有新来的沙弥好奇相问。
慧侃目光柔和:“你见父母师长站立,可敢安坐?”
他劝人造像,有个特别的规矩——只劝造坐像。有人不解,他解释道:“立像辛苦,坐像安稳。佛已涅盘,当得安坐。”
这话传到一些老僧耳中,都觉他太过执着形相。慧侃却从不辩解,依旧我行我素。
那年他南游岭南,归来后仿佛换了个人。禅坐时周身常有异香,有时入定三日不醒,寺僧要去唤他,却见飞鸟落在他肩头嬉戏,便知他禅心已与万物相通。
一日,慧侃前往扬都拜谒汤偲法师。汤偲是江南名僧,素来眼界极高,可见到慧侃却执意要以殊礼相待。众弟子不解,汤偲叹道:“此非常人,你等不识。”
临别时,汤偲忽然开口:“久闻法师灵通幽显,可能让贫僧一睹神通?”
慧侃默然片刻,摇头道:“神通之事,徒惊世人耳目。”
汤偲再三恳请:“但教贫僧一人见识便好。”
慧侃望了望窗外,此时夕阳西下,远处齐熙寺的轮廓在暮色中依稀可辨。他轻轻将右手伸出窗棂——那手臂竟倏然伸长,如云如雾,越过数重屋宇,直抵齐熙寺大殿。但见他指尖轻拨,竟将殿上那块沉重的匾额解下,又缓缓收回。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那块匾额已静静躺在禅房之中。
汤偲目瞪口呆,良久方合十道:“法师果然已得自在。”
慧侃却神色淡然:“世人无远识,见多惊异,故吾所不为耳。”说罢,将匾额轻轻一推,那匾额又如云雾般飘然而去,稳稳落回原处。
大业元年春,慧侃忽然召集寺中僧众。
他将三衣郑重交还:“老衲今日当去,诸位好自修行。”
众僧愕然,见他面色红润,步履稳健,何出此言?慧侃却不再多言,径自回房闭户。
片刻后,有沙弥觉着不安,前去叩门。不见应答,推门一看——但见一具白骨跏趺而坐于禅床之上,姿态安详如入深深禅定。
更奇的是,那白骨晶莹如玉,浑然一体。有弟子上前轻触,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清脆悠扬,而骨架丝毫不散。
消息传出,汤偲法师远道而来。他在白骨前静坐三日,临行对众僧说:
“你等师父早已证得无生法忍,这具不散白骨,便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后开示。”
从此,大归善寺多了一处圣地。那具白骨始终保持着跌坐的姿势,仿佛仍在禅定之中。每逢雨夜,骨中似有梵呗隐隐传出;月明之夜,骨架会泛出温润的光泽。
最令人称奇的是,有个盗贼想偷取这具神奇的白骨,手刚触到,忽见白骨眼中似有光芒流转,吓得跪地求饶,后来竟在此寺出家为僧。
多年后,有个游方僧人来礼拜白骨,忽然泪流满面。弟子问他何故,他说:
“我曾在岭南见过慧侃法师。那时他于山洞中禅坐,周身莲花绽放。我问他为何不显神通度人,他说:‘度人在心,不在神通。’今日见此白骨,方知他早已超脱形骸束缚,这具白骨,比万千神通更令人警醒。’”
确实,慧侃法师用他奇特的一生,向世人展示了一个道理:真正的修行,不在惊世骇俗的神通,而在日常举止间的恭敬;不在形骸的存灭,而在心性的超脱。他那具千年不散的白骨,仿佛还在无声地开示: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当修行者证得无生法忍时,连最无常的骨骸,也能成为永恒的教诫。
每当清风拂过大归善寺的檐铃,僧人们都说,那是慧侃法师在提醒众生:莫执着于神奇的表相,要看透事物本质的真谛。
12、释道积
蒲州普济寺的晨钟敲破黎明,却敲不散众僧眉间的愁云。宝澄法师的丈八法像只完成一半,斧凿犹在,人已西归。这未竟的功业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
“除了道积法师,还有谁能继此大任?”首座法师的目光投向远方。
此时的河东安邑,道积正在经堂讲《华严》。他不过四十出头,却已博通经藏,名动河东。听他讲经,如沐春风,再深奥的义理,从他口中说出都变得清澈见底。
当普济寺的请柬送到时,道积正为一段经文注疏。他放下笔,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沉吟良久。
“师父真要去接那百丈大像?”弟子轻声问,“宝澄法师经营十年未成,这担子太重了。”
道积微微一笑:“佛法如灯,总要有人接续。”
就在他应允的那个夜晚,做了一个奇梦。两只雄狮守卫在未完成的大像旁,口中接连吐出明珠,珠串相续,光华流转,将整个普济寺照得如同白昼。
醒来时,晨光初露。道积披衣起身,对侍者说:“兽王自在,表法流无滞;宝珠自涌,喻檀施不穷。此乃吉兆。”
他立即启程前往普济寺。
初见那半成品的大像,连道积也不禁动容。宝澄留下的工程实在太宏大了——百丈之高,直插云霄。已完工的部分宝相庄严,未完成处却如断壁残垣。
寺中耆宿捧出宝澄的遗物:一捆丈量绳,一把铁凿,还有半卷草图。道积郑重接过,当夜便在灯下细研宝澄的构想。
次日,他召集匠人:“不是我要造像,是佛假我等之手自现其形。”
化缘之路远比想象艰难。有时连走数日,化不到一丈木材;有时好不容易募得金铜,又因战乱无法运送。最困难时,连随行的弟子都心生退意。
道积却总在此时讲起那个梦:“狮子吐珠,相续不绝。你们看,这不又有人送炭来了?”
果然,总在山穷水尽时,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或是一队商贾恰好路过,捐出满载的檀木;或是一个老农,将毕生积蓄全部奉上。
最神奇的是那对狮子。道积命匠人将梦中景象绘在大像前的照壁上,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工程顺利了许多。匠人们都说,夜深时能听见狮子的低吼,看见珠玉的光华。
第七年春天,当最后一片金箔贴上佛额,整个普济寺沸腾了。百丈大像庄严圆满,宝相慈悲,俯视着蒲坂大地。
开光法会那日,万人空巷。有老僧认出佛像面容竟有几分宝澄的神韵,更有几分道积的慈悲。
道积站在大像前,想起宝澄法师未竟的心愿,想起化缘路上的风霜雨雪,想起那些素不相识却慷慨解囊的善信。他轻声对弟子说:“你看这大像,哪里是我造的?分明是千万人的善心凝聚而成。”
普济寺因这尊大像名扬天下。三层佛阁,四合岩廊,上方下院,气势恢宏。东临州邑,南望河山,成了蒲州一景。
更难得的是,寺中园囿、田蔬、碾磑一应俱全,不仅供养僧众,更周济贫苦。每年饥荒,寺门前总是排起长队,等待布施的粥饭。
道积晚年仍每日绕像经行。有人问他造像心得,他说:“不是我在造像,是像在造我。这十年间,磨去的是我的执着,成就的是众生的福田。”
他圆寂那日,正值佛像开光十年之期。众僧发现他安详跌坐在大像前,面容如生,手中还握着一颗檀木念珠。
有人说,那夜看见两只狮子守护在方丈室外;还有人说,听见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
今天的普济寺,大像依然庄严。那幅“双狮吐珠图”依然保存在弥勒像前,提醒着每一个见到它的人:真正的传承,不是一个人的功业,而是无数心愿的相续;不是一代人的努力,而是千秋万代的薪火相传。
每当晨钟暮鼓响起,人们仿佛还能看见道积法师仰望大像的身影。他用十年光阴,完成了两代人的心愿,也告诉世人:佛法如灯,灯灯相续;慈悲如流,源源不绝。只要心中有不灭的信念,再宏大的愿力,也终将在坚持不懈中圆满成就。
13、释法诚
终南山的晨雾还未散尽,悟真寺的钟声已经响起。少年法诚跪在僧和法师面前,头顶传来师父温和的声音:“既入空门,当时时勤勉,莫负此生。”
那是开皇年间的事。那时的法诚不会想到,自己将成为这座山寺的骄傲。
僧和法师是万年县德高望重的僧人。有个故事在乡间流传:曾有人对僧和心怀不满,深夜持刀寻至寺中。可当他推开僧和的房门,却见屋内烈焰升腾,火光中似有金刚怒目。那人当即弃刀忏悔,从此成了最虔诚的居士。
法诚将师父的教诲谨记于心,尤其专心持诵《法华经》。晨钟暮鼓,春去秋来,他的诵经声从未间断。有时夜深人静,他仍在佛前长跪,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一座不动的山。
某个满月之夜,法诚伏案小憩。朦胧中见普贤菩萨乘六牙白象而来,慈音嘱咐:“当以笔墨供养大教。”醒来时,月光满室,空气中仿佛还留着莲花的清香。
从此,法诚开始了更为精进的修行。他辟出一间净室,每日除了必要的功课,其余时间都在室内抄经行道。他重金聘请工匠,发愿抄写八部《般若经》。香木为台,宝玉作轴,每一卷都极尽庄严。
“师父何必如此劳心?”年轻的弟子见他日夜操劳,忍不住相劝。
法诚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笔墨供养,不只是写经,更是写心。”
数年过去,八部《般若》终于完成。开光那日,经卷在佛前铺开,阳光透过窗棂,照得金字闪闪发光。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寺中常有灵异之事——温顺的白鹿常来听经,彩鸟在殿檐筑巢,连最凶猛的野兽路过山门都会放轻脚步。
但这些在法诚看来,都不过是修行的副产品。他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在寺南横岭建一座华严堂。
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程。横岭地势险峻,需要凿山填壑。许多人都劝他放弃,法诚却只是笑笑:“菩萨道场,岂畏艰难?”
他亲自勘测地形,指挥工匠。那些日子,他穿梭在工地上,僧衣常常沾满泥土。有时遇到巨石挡路,他就在石前诵经,说来也怪,再顽固的石头似乎也变得温顺了些。
三年后,华严堂终于落成。这座殿堂依山而建,栋宇相连,前对重峦,右临斜谷。站在堂前,可见云雾在脚下翻涌,彩虹在身边环绕,宛如仙境。
弘文馆学士张孝静,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法诚亲自下山相请,希望由他抄写华严藏经。张学士本不愿接下这等苦差,可见到法诚虔诚的目光,还是答应了。
抄经期间,法诚每日斋戒,亲自为张学士研墨铺纸。有时张学士抄到深夜,法诚就在一旁静坐陪伴。这般诚心,连张学士都深受感动:“法师待经如待佛,令我汗颜。”
贞观十四年的春天,悟真寺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法诚突然召集弟子,平静地说:“诸行无常,法缘有竭。九品往生之言,今日当验。我走之后,你们不必悲伤。”
弟子们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法诚微微一笑,口中忽然放出金光,照亮了整个殿堂的梁柱。在那片祥和中,他缓缓闭上双眼,如入禅定。
后来,张孝静完成了全部藏经的抄写。他在经末题记中写道:“此法诚法师愿力所成,非独笔墨之功。”
华严堂至今还立在终南山中。每当云雾升起,整座殿堂若隐若现,仿佛还在诉说着当年的故事。而来此朝拜的人,总能在经卷的墨香中,感受到一个僧人对佛法至诚的虔诚。
其实,最动人的不是那些灵异瑞相,而是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将信仰化作行动。法诚法师用他的生命告诉世人:真正的修行,不在神奇的表相,而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不在感应的多少,而在初心的不改。当你全心全意追求真理时,连天地都会为你让路。
那一口照亮梁柱的金光,不过是这颗至诚之心自然流露的光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