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司马乔卿
永徽年间的扬州城,漕运繁忙,市井喧闹。河内人司马乔卿在这儿做司户曹,管着户籍赋税的琐事,却是官署里出了名的实在人。他说话慢声细语,遇着百姓来办事,总把条文拆解得明明白白,连文书上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同僚们常说,乔卿兄身上没有半分官气,倒像街坊里那位待人热忱的老秀才。
这年深秋,一封家书从河内送到官署,信纸边角被泪水浸得发皱——乔卿的母亲走了。他握着信的手止不住地抖,平日里温和的眼神瞬间空了,愣了半晌才猛地起身,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了下去,额头磕在青砖上,闷响在安静的官署里格外清晰。
按规矩,他得辞官回乡丁忧守孝。收拾行囊时,同僚们要帮他打点些银两绸缎,他都婉拒了,只带了几件旧衣裳和笔墨纸砚。回到河内老家,他在母亲坟旁搭了间简陋的草庐,里面只铺着一张草席,连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守孝的日子里,他常常对着母亲的牌位发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不过半月,原本还算壮实的身子就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身上的衣裳晃荡得像挂在竹竿上。
有天夜里,他坐在草庐里,就着一盏油灯翻看母亲生前为他缝补的衣物,指尖触到布料上细密的针脚,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他想着,母亲操劳一生,自己却没能好好尽孝,如今阴阳相隔,连句贴心话都没法再说。忽然,他瞥见桌上的《金刚般若经》,那是母亲生前常念的经书。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渐渐清晰:他要亲手抄写这部经,用自己的诚心,为母亲祈福。
可草庐里笔墨稀缺,他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有了主意。他找来一块干净的瓷片,在指尖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渗了出来。他就用这鲜血作墨,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指尖的疼痛钻心,可他看着笔下鲜红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就在身边,心里反倒踏实了些。白天,他在坟前除草添土;夜里,就借着油灯的光抄经,常常抄到东方发白,指尖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新的鲜血浸开,反反复复,却从没想过停下。整整两个月,他终于抄完了两卷《金刚般若经》,此时的他,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站起来都要扶着草庐的柱子。
没过几天,清晨的露水还没干,乔卿像往常一样去坟前祭拜,忽然发现草庐旁边的土坡上,冒出了两株嫩绿的芽。那芽儿顶着小小的花苞,看着格外精神。他有些好奇,却也没太在意,只当是普通的野草。可接下来的日子,这两株芽儿长得飞快,短短九天,就长到了一尺八寸高,茎秆是鲜亮的绿色,顶端的花苞开成了朱红色的盖子,像两盏小小的灯笼,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更奇的是,每天清晨,这朱红色的花盖里都会凝结出晶莹的汁液,足足有一升多。乔卿试着用小勺子舀了一点尝了尝,那汁液竟比蜜还甜,滑进喉咙里,浑身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些。从那以后,他每天都会取花盖里的汁液饮用,而只要他取走,第二天清晨,花盖里又会盛满新的汁液,从不间断。
这事很快传到了以前的同僚耳朵里,有几位特意从扬州赶来探望。他们亲眼看到草庐旁那两株奇特的芝草,看着乔卿从花盖里舀出甘甜的汁液,又听他说起抄经守孝的经过,都忍不住感叹:“乔卿兄一片孝心,连天地都为之动容啊!”
后来,乔卿守孝期满,重新为官,依旧保持着那份纯良与勤勉,百姓们都爱戴他。而那两株芝草的故事,也在乡里传了下来。人们都说,那不是普通的芝草,是乔卿的孝心种下的善果。其实,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奇迹?不过是一份真心换来了一份回响。孝顺从来不是嘴上的空话,而是藏在每一个真诚的举动里,你对生活付出什么,生活便会以相应的温柔回馈你,这份因果,从来都不会缺席。
2、孙寿
唐显庆年间的平州海滨,总裹着咸湿的海风。当地猎户孙寿是这海边的老熟人,箭法准、眼劲尖,不管是滩涂上的跳鱼,还是芦苇丛里的野雁,很少能从他手里溜走。这年秋末,天旱得厉害,草叶一掐就冒白灰,孙寿揣着弓箭、别着柴刀,又去海边寻猎物。
午后的日头正毒,他循着一串野鹿的蹄印,钻进了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坡。没走多远,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边的草甸子起了火——秋旱天里,一点火星就能烧得漫天遍野。火借风势,噼啪着往这边涌,浓烟裹着热浪,呛得孙寿直咳嗽。
他顾不上找鹿,转身就往开阔地跑。跑着跑着,却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丛草长得格外茂密,墨绿的叶片在漫天火光里格外扎眼。周围的草木早已被烧得焦黑蜷曲,唯独这丛草,连叶尖都没沾一点火星,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护着。
“莫不是草里藏了大兽?”孙寿心里犯嘀咕。野地里常有熊、野猪这类猛兽,有时会在草丛里筑窝,厚重的皮毛或是积攒的落叶,倒能暂时挡一挡火。他攥紧手里的柴刀,又从腰间摸出火折子——怕草里的兽受惊扑人,他想先烧一烧周围的枯草,把“兽窝”露出来。
火折子吹亮,他往那丛草的边缘递过去,可火苗刚碰到草叶,竟“呼”地一下缩了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了似的,连半根草茎都没点着。孙寿更纳闷了,这草看着跟普通荒草没两样,怎么就烧不着?他索性蹲下身,拨开茂密的草叶往里瞧。
这一瞧,他愣住了。草丛中央的土坡上,放着一个褐色的木函,函身刻着简单的花纹,看着有些年头了。木函旁边,还靠着一个僧人——僧人身穿褪色的僧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双目轻闭,脸色竟跟活人一样红润,没有半点被火熏烤的痕迹,仿佛只是坐着睡着了。
孙寿小心翼翼地把木函抱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卷经书,封面上写着“金刚般若经”五个字,纸张泛黄却完好无损,连一点焦痕都没有。他再看那僧人,僧衣的衣角挨着枯草,可枯草都烧没了,僧衣却干干净净。
“原来不是有兽,是这经书在护着啊!”孙寿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刚才火势那么猛,连石头都被烤得发烫,可这木函、经书,还有这位僧人,却半点事没有,不是经书的缘故,还能是什么?他捧着木函,忽然觉得手里的分量沉了不少——这不是普通的书,是能护着一方安宁的“宝贝”啊。
没过多久,海风渐渐大了,把剩下的火星吹灭了。孙寿找了块干净的布,把木函包好,又在僧人身边培了些新土,算是尽了份心意。回去的路上,他逢人就说海边遇火的奇事,说那卷《金刚般若经》如何护着草木、护住僧人。有人不信,跟着他去海边看,只见那片焦黑的草坡上,唯有僧人长眠的地方,还留着一圈青青的草色,木函里的经书也依旧完好。
后来,孙寿把那卷经书送到了当地的寺院,寺院里的僧人说,那位逝去的僧人,许是带着经书在此修行,圆寂后便留在此地,而经书承载着信仰与善念,才在火中护下了这一方净土。
孙寿依旧在海边打猎,只是从那以后,他总会多带些水囊——天旱的时候,见着干枯的草木,就浇些水;遇到迷路的行人,也会主动指路。有人问他为啥变了性子,他总笑着说:“连一卷经书都能护着草木,咱做人,更该多存点善念,多做些好事。”
其实哪有什么凭空的“护佑”?那经卷护下的,从来不是草木,而是人心底的敬畏与善意。就像孙寿,从那以后多做的每一件小事,都是被这份“守护”唤醒的善念。生活里的每一份温暖,从来都不是偶然,你对世界多一分善意,世界便会对你多一分温柔的回响。
3、李观
唐显庆年间的荥阳城,秋意总来得早。陇西人李观客居在此,平日里靠帮人誊抄文书谋生,一手小楷写得娟秀工整,街坊邻里都爱找他帮忙。他性子沉静,少言寡语,唯独提起远在陇西的父亲时,眼里会多几分暖意——父亲是位老秀才,从小教他读书习字,父子俩虽隔千里,书信却从未断过。
这年九月,一封来自陇西的家书打破了平静。送信的人满脸凝重,递过信时低声说:“先生,家里来的信,您……您慢些看。”李观心里一紧,拆开信纸,只看了几行,手指便开始发抖。信上写着,父亲半月前染了急病,没能熬过去,已经下葬了。
那一夜,李观的屋里亮了半宿的灯。他坐在桌前,手里攥着父亲最后一封亲笔信,信纸边缘被泪水浸得发皱。父亲在信里还嘱咐他“天冷添衣,莫太劳累”,可如今,再想听听父亲的声音,却再也没机会了。按规矩,他该回乡奔丧,可路途遥远,盘缠短缺,一时竟走不开。他对着西方跪了三天三夜,额头磕出了血,心里满是愧疚:“爹,儿子不孝,连您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第四天清晨,李观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叠崭新的宣纸,又找了块干净的瓷片。他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有了个主意——他要刺血抄写经书,用最虔诚的方式,为父亲祈福。瓷片轻轻划过指尖,鲜血渗出来,滴在宣纸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他握着笔,蘸着血,一笔一划地抄写《金刚般若心经》。指尖的疼痛钻心,可他不敢停,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仿佛这样,就能把对父亲的思念,都融进字里行间。
抄完《金刚般若心经》,他又接着抄《随愿往生经》。白天,他依旧帮人誊抄文书,只是饭菜吃得更少了,脸色也渐渐苍白;夜里,他就着油灯的光抄经,常常抄到东方发白。指尖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新的鲜血浸开,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多写一个字,就能多为父亲尽一份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观后院里开始飘出一股异香。那香味不像花香,也不像香料,清清爽爽的,却格外馥郁,飘得很远。起初,他以为是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可到后院一看,桂花树的叶子都快落光了,根本没开花。可那香味却越来越浓,不仅他自己能闻到,连隔壁的邻居都闻到了。
邻居张大娘隔着院墙喊他:“李相公,你家后院是不是藏了什么好香料?这香味儿闻着真舒坦,我家小孙孙闻着都不哭闹了!”李观也觉得奇怪,他从没在院里放香料,这香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仔细查看后院,发现香味竟是从他抄经的书桌附近飘来的,只要他一拿起笔抄经,香味就更浓了。
没过多久,中山郎徐令路过郑州,特意来看望在荥阳的亲友。亲友们聊起城里的新鲜事,都提到了李观家的异香,还把李观刺血抄经为父祈福的事说了。徐令听了,心里十分感慨,特意去拜访李观。他看到李观抄好的两卷经书,字迹工整,墨色(血色)鲜亮,再闻到院里的异香,不禁叹道:“先生一片孝心,连天地都为之动容,这异香,定是孝心引来的祥瑞啊!”
后来,李观攒够了盘缠,回陇西祭拜父亲。他把抄好的经书带在身边,在父亲坟前诵读。风吹过坟前的松柏,仿佛传来父亲温和的回应。从那以后,李观依旧保持着抄经的习惯,只是不再刺血,而是用墨汁。他常对人说:“孝心不在形式,而在心里。只要心里装着对亲人的惦念,做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其实,那后院的异香,哪里是什么祥瑞?不过是李观的孝心太过真挚,化作了能让人安心的暖意。生活里的美好,从来都不是凭空出现的,你对亲人多一分深情,对生活多一分虔诚,生活便会以最温柔的方式回应你——或许是一阵清香,或许是一份心安,这些都是藏在平凡日子里的,最珍贵的馈赠。
4、豆卢夫人
唐朝时,陈国公窦家的夫人豆卢氏,是芮国公豆卢宽的姐姐。这位夫人平生最信的,便是一个“因果”。她深信善恶有报,平日里积德行善,最为要紧的功课,便是每日持诵《金刚般若经》,寒暑不辍,心意极为虔诚。
这一夜,如往常一样,夫人洗漱完毕,便在灯下展开经卷,静心诵读。不料,刚念了不到一卷,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如同针扎斧劈,眼前阵阵发黑。她本想强忍不适,将今日的功课做完,奈何那痛楚一阵紧过一阵,到了夜深时分,竟愈演愈烈,几乎令她昏厥。
夫人躺在榻上,心中焦灼万分。她并非畏惧病痛,而是担忧着一个念头:“倘若我就此一病不起,今夜这经卷未能诵完,岂不是功亏一篑?修行之事,贵在持之以恒,怎可中断?” 这个念头一生,便如芒刺在背,让她无法安卧。
于是,她挣扎着唤来贴身婢女,吩咐道:“我需起身将经文诵完,你且去将烛火点亮。”
婢女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却空手而回,面带难色地禀报:“夫人,怪得很,家中各处的火种不知何故,竟全都熄灭了,连灶膛里的余烬也无一点火星。这深更半夜,一时无处取火。”
听闻此言,夫人心中那点支撑着她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遗憾与怅恨涌上心头。莫非真是天意,不让她完成今日的功课?头痛欲裂,四周又陷入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正当她万念俱灰,准备放弃之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卧房通往小厨房的方向,原本是漆黑一片,此刻却隐隐有光亮透出。那光亮越来越近,竟是一支蜡烛!烛焰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将周围照得恍如白昼。更令人惊异的是,那烛炬并无一人手持,它仿佛自有灵性,凭空漂浮着,缓缓穿过门廊,越过台阶,径直来到夫人的卧榻之前,在离地约三尺高的地方静静停住,光华满室。
夫人惊愕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随即心中被巨大的惊喜和安宁所充满。她不再犹豫,也无需婢女搀扶,竟自觉头痛减轻了大半。她从容起身,就在这无人执掌的神秘烛光下,取过经卷,一字一句,清晰而平稳地将剩下的部分诵读完毕。那光晕笼罩着她,温暖而神圣。
待她诵完最后一句,收了经卷,正要吩咐人去仔细查看这烛炬的来历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另一个仆役费了好大功夫,终于用燧石重新取得了火种,正举着一盏灯进来。说也奇怪,就在那仆役手中的灯火踏入房门的一刹那,悬浮在半空的那支烛炬,光芒倏地熄灭,随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房中只剩下仆役手中那一点寻常的灯火。
经此一事,豆卢夫人对佛法信念愈坚。她不再将诵经视为一项每日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是真正融为生命的一部分。从此,她定下常法,无论寒暑疾病,每日必诵《金刚经》五遍,心志之坚,远胜从前。
后来,她的弟弟芮国公豆卢宽病重,夫人前去探望。豆卢宽已是弥留之际,他看着姐姐,目光清明,坦然说道:“阿姊因持诵般若经典的福德,必将寿享遐龄,命终之后,亦当往生善处。” 这番话,如同预言。
豆卢夫人果然身心康康,一直活到八十高龄。临终之时,无病无痛,安详离世,一如熟睡。
可见至诚之所动,能感通天地,化不可能为可能。那暗夜自燃的烛火,照亮的不仅是未尽的经卷,更是一颗在困厄中仍不熄的向道之心。心中有光,则长夜亦明;信念所至,则无路亦可为通途。
5、尼修行
唐高宗龙朔元年,洛阳景福寺内一片清寂。比丘尼修行的禅房里,往日总有个勤快的身影忙前忙后,那是她的侍童伍五娘。五娘年纪虽小,却手脚麻利,性情也敦厚,深得修行尼师的怜爱。然而,无常忽至,一场急病夺去了五娘年轻的生命,禅房内外,顿时空落落的,只剩下修行一人对着青灯古佛,心中满是哀戚。
为寄托哀思,修行尼师在禅房一角为伍五娘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座,供奉着清水和素果,日日为她诵经回香。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哀伤渐渐沉淀,生活仿佛恢复了平静。
然而,一个深夜,五娘的姐姐和弟弟在家中睡得正沉,忽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那声音幽幽咽咽,竟像是从屋角虚空处传来,细听之下,竟是呻吟之声!弟弟吓得缩进被子里,浑身发抖。还是姐姐胆大些,颤声问道:“是……是谁在那里?”
静默片刻,一个他们熟悉无比、却阴阳两隔的声音响起了,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是我……五娘……”
“五娘?”姐姐又惊又怕,“你……你不是已经……怎么还会在此?”
灵座方向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悔恨与苦楚:“只因我生前在寺庙中,未能严守清规,偷食了荤腥……就因这罪业,死后在此承受大苦痛……我身上现在全是脓疮,怕污了你们的床席,弟弟,你去多拿些灰来铺在我声音传来的地方吧……”
弟弟虽怕,但听闻妹妹如此受苦,心中不忍,依言取来灶灰,厚厚铺了一地。次日天亮,他们惊骇地发现,那灰上果然渗开一片污浊的脓血痕迹,触目惊心。
到了夜里,五娘的声音又幽幽响起,这次是对姐姐说:“姐姐,我记得你眼睛不好,做不了针线,弟弟的衣服总是破破烂烂。你拿些布来,我替你给他做件衫子和袜子吧。”姐姐将信将疑,但还是取来一块干净的布,放在了昨晚铺灰的地方。
一夜过去,天刚蒙蒙亮,姐弟俩急忙去看,只见那块布已变成一件针脚细密、裁剪合身的新衫和一双袜子,整齐地叠放在那里。弟弟穿上,竟无比合身。捧着这来自冥界的衣物,两人心中百感交集,既觉诡异,又感伤妹妹死后仍念着骨肉亲情。
五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深的哀恳:“姐姐,我还想起一桩罪过。小时候我生疮,为了治病,曾杀了一只螃蟹,取它的汁液涂抹疮口,病虽好了,却害了性命。如今因为这业报,我堕入了刀林地狱,身上肉里插着七柄折断的刀,痛苦不堪……姐姐,求你发发慈悲,为我做些功德,救救我吧……”
姐姐闻言,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一个贫家女子,仓促之间,哪里去筹办像样的法事功德?她焦急万分,对虚空说道:“妹妹,姐姐一时窘迫,实在难以立刻办妥大的法事。我身边还有些往日穿的衣物,都是干净的,并未损坏,若对你有用,都烧化给你,可行吗?”
灵座那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失望,但最终还是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姐姐不敢怠慢,连忙将自己的几件旧衣在灵前焚化了,又恳求修行尼师多为五娘诵经超度。
自那以后,五娘夜半呻吟的声音便渐渐少了,终至不再响起。那灰上的脓血痕迹也未曾再出现。修行尼师更是日夜精进,为这早逝的童仆诵经不辍。
月余后,姐姐做了一个梦,梦中五娘穿着一身洁净的衣服,面容安详,身上再无疮痍痛苦之色。她对姐姐合十微笑,说道:“多谢姐姐和师傅的功德,那刀林之苦已消,我得遇善缘,将要往生更好的去处了。”言罢,身影渐渐消散在光明之中。
姐姐醒来,知是妹妹终得解脱,心中悲喜交集。她将梦境告知修行尼师,尼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一念慈悲,能消业障;至诚功德,可渡苦厄。五娘此去,当得安乐。”
由此可见,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纵是微细罪业,亦感苦果。然亡者之悔恨与生者之慈悲,如同暗夜中的灯盏,终能照破迷障,指引归途。心存善念,广积功德,便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亦是为自己种下福田。
6、陈文达
唐朝梓州郪县,有个名叫陈文达的普通乡人。他平生别无他长,唯有一事,持之不懈——那便是诵读《金刚经》。这习惯的起因,源于一份深沉的孝心。父母相继过世后,他思念难抑,总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以报答养育之恩。他听闻诵经有莫大功德,可超度亡者,便发下一个大愿:要为故去的父母念满八万四千卷《金刚经》。
八万四千,这是个浩瀚如烟海的数字,常人听了,多半觉得是痴人说梦。但陈文达却异常认真。他不急不躁,将这个大愿分解到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清晨早起,净手焚香,他便开始课诵;田间劳作歇息时,旁人闲聊,他则于树荫下心中默念;夜晚临睡,亦必持诵数卷方得安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诵经声仿佛成了他生命的背景音,与他呼吸相融。
久而久之,乡人间渐渐流传开一些关于陈文达的奇闻。有人说,曾见他诵经时,周身有淡淡的柔和光晕;也有人说,他家中虽清贫,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安宁祥和之气。更实际的是,陈文达为人敦厚,乡邻若有丧葬之事,或遭遇困厄,请他前去诵经祈福,他从不推辞。而凡经他虔诚持诵的人家,往往能逢凶化吉,一些莫名的灾患竟也悄然消散。人们私下都说,陈文达诵的经,似乎有种特别的力量。
同县的铜山村,有个名叫陈约的人。有一回,陈约害了场急病,高烧不退,昏死过去。他的魂魄恍恍惚惚,竟被两个身着皂衣、面目模糊的差役牵引着,走入一个幽暗阴冷之地。他心下明白,这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不由得恐惧万分。
正行走间,忽见前方有一处工地,甚是奇异。许多影影绰绰的鬼役正在忙碌,不是修筑恐怖的刑具,而是在精心垒砌一座高台。那台子以不知名的石材筑成,规模不大,却显得格外庄严、洁净,台上隐隐有金光流转,与周遭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
陈约心中好奇,壮着胆子问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鬼吏:“这位尊官,此地为何要筑此台?看去如此殊胜。”
那鬼吏瞥了他一眼,语气竟带着几分敬意,答道:“此乃‘般若台’。”
“般若台?是为哪位菩萨或尊者准备的吗?”
鬼吏摇头道:“非也。此台是专为一位阳世之人所筑,以待其将来之用。”
陈约大为惊讶,阳世之人,竟能让冥司如此兴师动众?忙问:“不知是哪位高僧大德,有这般功德?”
鬼吏正色道:“是梓州郪县的陈文达。他持诵《金刚般若经》功德浩大,发愿精深,且常以诵经之力救济他人,冥府之中亦知其名,深为敬重。故特筑此台,待其寿终之日,便迎于此台之上,不受地下诸苦,直往善处。”
陈约听罢,心中震撼无比。还想再问,却猛地一阵眩晕,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浑身大汗,病竟已去了大半。他回想起地府所见所闻,如同梦魇,却又真实无比。病愈后,他特意打听到郪县陈文达的住处,前去拜访。一见之下,发现陈文达并非想象中的仙风道骨,只是个寻常朴实的农夫,只是眉宇间有种特别的安详之气。陈约并未提及自身奇遇,只是更加确信,冥吏所言非虚。
这件事后来渐渐传开,人们愈发敬重陈文达。而陈文达自己,对此殊荣似乎一无所知,或者知道了也并不在意。他依旧过着简朴的生活,依旧每日为他亡故的父母,也为一切苦难众生,持诵着他那仿佛永远也念不完的《金刚经》。那八万四千卷的宏愿,在他这里,化作了每一个当下真诚的音声。
可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念纯孝,万劫清凉。真正的功德,并非追求祥瑞感应,而是将愿力融入日常,以慈悲心温暖世间。人行于暗夜,若能心灯不灭,不仅可照亮一己前程,其光焰所及,亦足以为他者筑起彼岸的阶梯。
7、高纸
隋朝仆射高颎的孙子高纸,是长安城里一个典型的世家子弟。到了唐龙朔二年,家道虽不如往昔显赫,但高纸身上仍带着几分祖辈留下的贵气,行事不免有些疏狂。他信佛,但也仅限于偶尔焚香礼拜,图个心安,那部厚厚的《金刚经》,他虽也翻阅,却从未真正沉下心去领会其中的奥义。
这一日,高纸骑马出长安城顺义门办事。行至半路,忽见两骑迎面而来,马上之人面色青白,眼神直勾勾的,拦住他去路,声音平板无波地说:“阎王有令,唤你前去。”高纸正值年少气盛,只当是哪里来的无赖寻衅,岂肯就范?他怒斥一声:“何方狂徒,敢拦我去路!”一勒缰绳,策马便想从旁边绕过。
谁知那两人如影随形,再次堵在他面前,周身散发出一股阴寒之气。高纸心中莫名一悸,但仍未想到是鬼使勾魂。他想起自己的兄长早已在化度寺出家为僧,不如先去寺中暂避。于是,他打马扬鞭,直朝化度寺奔去。那两骑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眼看寺庙山门在望,高纸正要冲入,那两名鬼使却猛地抢上前来,如两道阴风,死死挡在门前,竟不让他进去。高纸又惊又怒,血气上涌,也顾不得许多,挥起拳头便朝其中一个鬼使打去。这一拳仿佛打在冰冷的铁块上,震得他手骨生疼。
那挨打的鬼使勃然“大怒”(虽面无表情,但气息骤寒),喝道:“这汉子好生凶蛮无礼!”话音未落,伸手一拽,高纸便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顿时被拖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寺中僧人发现他昏厥在山门外,连忙将他抬入其兄的禅院中救治。直到第二天天亮,高纸才悠悠醒转,面色惨白,汗出如浆。在兄长的连连追问下,他心有余悸地讲述了那段离奇经历:
他被拽落马后,魂魄便不由己地跟着那两名鬼使来到一处森严肃穆的殿堂。只见殿上端坐着一位王者,冕旒垂面,不怒自威,想必就是阎王了。阎王翻看案上的簿册,皱眉道:“高纸,你的阳寿未尽,此时不该来此。但你平生口舌不谨,曾多次轻慢毁谤佛法,此罪当罚。来人,先拔去他的舌头,再以铁犁耕之!”
左右鬼卒轰然应诺,上前按住高纸,硬生生将他舌头拔出,又牵来烧红的铁犁,在他舌头上来回耕划。高纸吓得魂飞魄散,可奇怪的是,那犁头过后,舌头竟完好无损,连一丝疼痛都没有。
阎王见状,大感惊异,转向身旁的判官问道:“此人有何福德,竟能抵受此刑?”
判官恭敬回答:“大王,此人虽有过失,但生前曾诵读《金刚经》,以此功德,故能免受此苦。”
阎王闻言,面色稍霁,点头道:“善!佛法功德,不可思议。既然如此,且将他放还阳世,望他日后精进修行,莫再毁谤。”
高纸因此得以还阳。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还阳后不久,有一次他与朋友相聚闲谈,正说得兴起,忽然喉咙一哽,仿佛吞下了什么东西,随即闷倒在地。旁人清晰地看到,他咽喉处有一道白线般的痕迹,迅速流入腹中。如此情形,接连发生了三次。
众人惊闻其故。高纸喘息半晌,才羞愧地说道:“方才冥吏告知,我少年时顽劣,曾偷吃过寺庙园中的果子。虽是小过,亦属盗取三宝物,冥司判罚,需受此苦。那白线,便是象征性的惩戒啊。”
经此生死劫难,高纸幡然醒悟。他方知因果报应,纤毫不错,不仅重大毁谤是罪,就连看似微小的盗取行为,也难逃冥冥之中的记录。他从此收束心性,真正皈依佛法,尤其诚心持诵《金刚经》,再不敢有丝毫怠慢轻忽。
可见,因果之网,疏而不漏,莫以恶小而为之。昔时一念诵经之善,竟成危难时护身之符;而往日微细之过,亦需亲身承受其果。唯有心怀敬畏,谨言慎行,方能在世事无常中,寻得内心的安定与真正的解脱。
8、白仁皙
唐龙朔年间,虢州朱阳县尉白仁皙,接到了一个棘手的任务:督运一批粮米,远赴辽东。这差事苦不堪言,不仅路途遥远,更需横渡波涛险浪的沧海。皇命在身,白仁皙虽心中忐忑,也只得硬着头皮,押送粮船,驶入茫茫大海。
连日航行,起初还算风平浪静。这一日,船队正行至海中央,天色骤变。原本湛蓝的天空被翻墨般的乌云迅速吞噬,狂风呼啸而起,卷起数丈高的巨浪,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小山,猛烈地撞击着船身。木制的粮船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四周昏黑如夜,只有惨白的闪电偶尔划破天际,映照出船员们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雨水混合着海水瓢泼而下,刺骨的寒冷直透心扉。
白仁皙紧紧抓住船舷,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听着耳边风浪的怒吼、船板的裂响、士卒的惊呼,一颗心直往下沉。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个人的官阶、力量显得如此渺小,生死全然不由自己掌控。绝望之际,他猛然想起自幼便曾读诵,却未曾深究的《金刚经》。此刻,这经文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再顾不得官威体统,蜷缩在相对稳固的船舱一角,闭上双眼,摒弃所有杂念,将全副心神都凝聚于口齿之间,一遍又一遍,急切而虔诚地念诵起《金刚经》来。风声、浪声、哭喊声似乎都渐渐远去,唯有诵经声在他心中越来越响。他不知念了多久,一百遍?两百遍?嘴唇干了,喉咙哑了,他也浑然不觉,只知机械而又专注地重复着,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力都倾注在这经文之中。
当诵念至近三百遍时,他已精疲力尽,心神恍惚,如同陷入了一场梦境。朦胧中,只见一位形貌奇古、宝相庄严的胡僧,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开口说道:“汝念真经,心诚所致,故特来救汝。”
话音甫落,白仁皙猛地清醒过来。说也奇怪,就在他睁眼的瞬间,方才还肆虐狂暴的风浪,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来。乌云散开,阳光重新洒落海面,波涛变得温顺,只余下轻微的起伏。整船惊魂未定的人,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宁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互相搀扶着站起,清点人数,八十余人,竟无一损失!
劫后余生,众人相拥而泣,纷纷询问刚才发生了何事。白仁皙将梦中梵僧之言告知大家,众人听后,无不惊叹,望向那艘满载粮米、安然无恙的船只,心中充满了对冥冥之中那股护佑力量的敬畏。
此次经历,深深震撼了白仁皙。他亲身体验到,在绝境之中,外在的凭依尽数失效时,内心生起的坚定信念,以及由此信念催生的专注持守,竟能感通天地,化险为夷。这并非神话,而是一种源于心灵深处的力量显现。
可见,至诚之心,可格万物。当人将全部精神专注于一念之善、一念之正时,便能焕发出超越寻常的能量,扭转危局。风浪无情,然信念作舟;沧海横流,方见真心不动。这份于绝境中凝聚的定力,不仅是渡越苦海的法宝,更是照亮人生迷途的永恒灯塔。
9、窦德玄
唐麟德年间,窦德玄官居卿位,受朝廷差遣,奉旨前往扬州公干。一行人车马劳顿,来到淮水岸边,寻了渡船,解缆启航。船刚离岸数十步,正待驶入中流,窦德玄无意间回头,望见岸上有一人,形单影只,面色憔悴不堪,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袱,孤零零地坐在尘土里,眼神茫然地望着已离岸的渡船。
此时日头西斜,暮色将至。窦德玄心生怜悯,对船家道:“眼看天晚,此地偏僻,恐再无渡船了。此人若留在此处,如何是好?且调头回去,载他一同过河吧。”左右随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见窦德玄坚持,便将船又撑回岸边,唤那人上船。
那人上得船来,默不作声,只深深一揖,便蜷缩在船舱一角。船至中流,窦德玄见那人不仅憔悴,脸上更有饥馑之色,想必是饿得久了,心中不忍,又命随从取来干粮与清水递给他。那人也不推辞,接过便吃,神色间似乎恢复了些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