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异人二(1 / 2)

1、陆法和

梁朝年间,江陵百里洲的芦苇荡深处,住着个怪人。这人穿粗布僧衣,吃素食淡饭,住的草庐连门帘都没有,却自号“居士”,从不踏进城郭半步。他便是陆法和,脸上总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像能看透人心,百里洲的人都说他是“活神仙”,可谁也摸不透他的底细。

那时侯景刚投降梁朝,满朝文武都觉得是天大的好事,唯有陆法和找到南郡的朱元英,平静地说:“檀越(对施主的尊称),贫道该和你一起去打侯景,为国家出点力。”朱元英愣住了,忙问:“侯景刚归降,为何要打他?”陆法和只淡淡一句:“该如此,便如此。”朱元英摸不着头脑,只当他随口说说,没放在心上。

没几年,侯景果然反了,率领叛军渡过长江,直逼江陵。朱元英慌了神,连夜划船去清溪山找陆法和,气喘吁吁地问:“侯景都要打过来了,这可怎么办?”陆法和正坐在草庐前晒草药,闻言抬了抬眼,慢悠悠道:“庄稼要等熟了才好收割,侯景也一样,等他‘熟’了,不用咱们动手,自会败落。檀越等着就是,急什么?”朱元英追问能不能打赢,陆法和却答:“能赢,也不能赢。”这话听得朱元英更糊涂了,可看着陆法和笃定的样子,又莫名放了些心。

没过多久,侯景派大将任约带五万兵马,去攻湘东王萧绎的江陵。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湘东王急得团团转。这时,陆法和突然带着一群人找上门来——八百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蛮人弟子,个个腰挎弯刀,眼神锐利。陆法和对湘东王说:“贫道有兵马,愿去征讨任约。”

湘东王又惊又喜,忙派胡僧佑带一千多士兵,跟着陆法和一起出发。船队在江津码头集结时,陆法和登上主舰,忽然大笑起来,指着江面对众人说:“你们看,这江里藏着无量兵马,哪用怕任约那点人?”士兵们往江里看,只看见滚滚江水,什么都没有,可听陆法和说得真切,心里竟也多了几分底气。

开战那天,任约的船队黑压压一片,从上游冲下来。陆法和却不慌不忙,让弟子们在船头摆上香炉,自己盘腿坐下诵经。奇怪的是,原本顺风顺水的叛军船队,突然被一股逆流顶得寸步难行;而陆法和的船,却像有股力量推着,飞快地冲了过去。蛮人弟子们趁机跳上敌船,弯刀挥舞,叛军没一会儿就乱了阵脚。任约想坐船逃跑,刚划出去没多远,船桨突然断了,他“扑通”一声掉进江里,被士兵们生擒活捉。

消息传回江陵,湘东王又惊又敬,后来他登基成了梁元帝,想封陆法和为三公(朝廷最高官职)。有人不解,问元帝:“陆法和总说自己是求道之人,怎么能让他当三公呢?”元帝身边的大臣徐褒说:“他以道术自居,说不定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元帝点点头:“陆法和立了这么大的功,该受这个封。”于是派人去请陆法和入朝,封他为司徒。

可陆法和当了司徒没多久,就开始大规模聚集兵舰,看样子是想偷袭襄阳,再从武关打进北方。元帝得知后,连忙派人去阻止他。陆法和见了使者,把所有兵马都交了出去,平静地说:“贫道是求道的人,连梵天王的位置都不稀罕,怎么会觊觎君主的位子?只是和陛下有香火因缘,该来帮他解围罢了。如今陛下怀疑我,这也是定数,改不了了。”

之后,陆法和在府里设了供养仪式,做了许多大垍薄饼(一种粗陶碗装的薄饼),分给身边的人吃。没过多久,西魏的军队就打了过来,直逼江陵。陆法和想带兵去救援,元帝却派人拦住他,说:“江陵自己能破贼,你在郢州镇守就好,不用过来。”陆法和只好回到郢州,让人把城门刷成白色,自己穿上粗白布衫,用彩色布条斜系在身上,再用大绳勒住腰,坐在苇席上,一整天都没动。

后来,江陵城破,梁元帝被杀,梁朝灭亡的消息传来,陆法和又穿上之前那套“凶服”,接受梁人的吊唁。那些逃到西魏的梁朝人,后来在某地竟真的见到了陆法和之前做的垍薄饼——原来他早知道梁朝会亡,提前做了这些饼,像是在为王朝的覆灭送别。

再后来,有人说陆法和带着弟子去了百里洲的芦苇荡,再也没人见过他;也有人说,他成了仙,飞到天上去了。但无论他去了哪里,人们都记得:那个穿粗布僧衣的居士,能预知祸福,却不贪慕权势;能立下大功,却甘守平淡。他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世间的浮躁与贪婪——真正有本事的人,从不需要用职位或权势证明自己;真正通透的人,早就明白“因缘自有定数,功过不必强求”的道理。

而那八百个蛮人弟子、一船破敌的江水、一碗送行的薄饼,也都成了梁朝旧事里最特别的注脚:比起争权夺利的喧嚣,坚守本心的平静,才是最难得的“道”;比起惊天动地的功业,懂得“知止不殆”的智慧,才是最珍贵的“能”。

2、王梵志

隋文帝年间,卫州黎阳县东十五里处,住着个叫王德祖的农户。他家院子里有棵老林檎树(类似沙果的果树),枝繁叶茂了几十年,每年都结满酸甜的果子,是王家夏天纳凉、秋天收果的好去处。可不知从哪一年起,树干上慢慢长出个瘿瘤,起初只有拳头大,三年过去,竟长得像斗一样圆滚滚,表皮干裂,看着像是要朽烂了。

这年秋天,王德祖看着那瘿瘤,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怕它烂透了伤着树干,便找了把锋利的斧头,想把瘿瘤砍下来。斧头刚碰到树皮,就听见“咔嚓”一声轻响,瘿瘤竟自己裂开了道缝。王德祖探头一看,吓得差点把斧头扔在地上:裂缝里裹着个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像裹在胎衣里似的,气息却很平稳,小手还偶尔轻轻动一下。

王德祖又惊又奇,连忙把婴儿抱出来,用自己的粗布褂子裹好。他和妻子成婚多年没孩子,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孩儿,只当是上天赐的缘分,当即决定收养他。夫妻俩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喂奶、换尿布,比待亲生的还上心。婴儿也争气,不吵不闹,长得白白胖胖,只是一直不会说话,王德祖夫妇虽有些着急,却也没多在意——只当是孩子开口晚。

直到孩子七岁那年的一天,他突然坐在院子里的林檎树下,抬头看着王德祖,清晰地开口问道:“是谁把我养大的?我又该叫什么名字呢?”

王德祖又惊又喜,蹲下身,把当年从林檎树瘿瘤里发现他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孩子听完,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我从林木里来,又蒙您收养,不如就叫‘林木梵天’吧?后来觉得这名字太长,又改成‘梵志’。您姓王,我便跟着您姓王,叫王梵志,好不好?”

王德祖连忙点头:“好!好!就叫王梵志!”

自那以后,王梵志像是开了窍,不仅说话流利,还喜欢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没过多久,他竟能自己作诗了。他写的诗不像文人墨客那样讲究辞藻,全是大白话,却句句透着实在道理——有的劝人要孝顺,有的说别贪心,有的讲待人要和气,左邻右舍听了,都觉得说到了心坎里。

有一回,村里有户人家因为分家产吵得不可开交,儿子骂老子偏心,老子哭着说养儿不孝。王梵志路过,随口念了首诗:“兄弟须和顺,叔侄莫轻欺。财物同箱柜,房中莫畜私。”那户人家听了,顿时红了脸,吵吵闹闹的声音也停了,后来还主动和好了。

慢慢地,王梵志会作诗的事传遍了黎阳县,连县里的官员都派人来请他写诗。他还是那样,穿着粗布衣裳,住着王德祖的老房子,写的诗依旧简单直白,却总能点醒世人。有人问他:“你从树里来,是不是有什么神仙本事?”王梵志笑着摇头:“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过是见得多了,想说几句实在话,让大家日子过得顺心些。”

后来王德祖夫妇老了,王梵志悉心照料,直到他们安详离世。再后来,他离开了黎阳县,有人说他去了长安,有人说他去了江南,走到哪里,就把通俗易懂的诗写到哪里,劝人向善,教人明理。

人们渐渐忘了他是从树瘿里来的“奇孩儿”,却记住了王梵志这个名字,记住了他那些像家常话一样的诗。其实,王梵志的特别,从来不是“从树里来”的出身,而是他不管经历了什么,始终保持着一颗通透、善良的心——他用最简单的话,讲最实在的理,就像那棵孕育他的老林檎树,不张扬,却总能结出酸甜解渴的果子,滋养着身边的人。

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神仙来历”,而是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守住本心,用自己的力量温暖他人、照亮人心。王梵志做到了,他的诗,他的故事,也像一粒种子,在时光里生根发芽,提醒着后人:善良不分出身,真诚自有力量。

3、王守一

唐贞观初年的洛阳城,朱雀大街上总能见到个特别的身影——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布衣汉子,背着个比人还高的大陶壶,壶口用青布塞着,走几步就吆喝一声:“卖药喽——能治旁人治不了的病!”这人自称终南山人王守一,他的药却古怪得很:有人哭着求他买药,他摇头不给,没过多久那人就病死了;也有没病的人想讨个“保健药”,他却硬塞过去,十几天后,那没病的人准会染上重病。洛阳人都说他的药“认人”,也都暗暗敬着他,没人敢随便招惹。

城里的柳家是出了名的富户,家主柳信一辈子攒下千金家业,却只有一个独子,宝贝得不行。这年柳家公子刚满二十,眉头上突然冒出个肉疙瘩,起初只有黄豆大,没几天就长到了核桃大小,摸上去软乎乎的,不疼不痒,可就是消不下去。柳信请遍了洛阳城里的名医,有的说要开刀割掉,有的说是什么“气血郁结”,开了方子喝了几十副药,那肉疙瘩不仅没小,反而隐隐透着点青色,柳家公子连带着也没了精神,整日愁眉不展。

有天,柳府的老管家从街上回来,喘着气对柳信说:“老爷,街上有个叫王守一的卖药人,听说能治怪病,不如请他来试试?”柳信本不抱希望,可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的样子,还是咬咬牙:“备车,我亲自去请!”

找到王守一时,他正坐在街角的老槐树下,靠着大陶壶打盹。柳信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把儿子的病情一五一十说了,还再三恳求:“先生若是能治好犬子,柳家愿以百金相谢!”王守一睁开眼,上下打量了柳信一番,慢悠悠起身:“走吧,去看看你儿子。”

到了柳府,王守一没急着看公子的病,先让下人摆上香炉,点了三炷香,又端来酒肉,对着空气拜了拜,像是在祭祀什么。柳家父子看得一头雾水,却不敢多问。等祭祝完,王守一才走到柳家公子面前,盯着他眉头上的肉疙瘩看了片刻,伸手从背后的大陶壶里摸出个褐色药丸——药丸只有指甲盖大,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把药丸放进嘴里嚼烂,伸手敷在肉疙瘩上,又让下人再备些酒肉,自己坐在桌边喝起了酒。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柳家公子突然“哎哟”叫了一声,眉头上的肉疙瘩竟“噗”地破了个小口。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条小蛇从破口里钻了出来,落在地上——那蛇只有五寸长,身上的鳞片却五颜六色,红的像火、绿的像玉、金的像光,在阳光下看得人眼睛发花。小蛇落地后没停,竟还在慢慢变长,不过片刻就长到了一丈多,盘在地上像根彩色的柱子,吐着信子,却没伤人。

王守一这时已经喝完了壶里的酒,站起身对着大蛇大喝一声:“走!”那大蛇像是听懂了,突然腾起身子,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昏暗,云雾从蛇身下冒出来,裹住了大蛇和王守一。柳家父子和下人看得目瞪口呆,等云雾散了,院子里只剩下地上的几片彩色鳞片,王守一和大蛇早已没了踪影,柳家公子眉头上的肉疙瘩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个疤痕都没留下。

后来,柳家公子恢复了精神,柳信也到处打听王守一的下落,却再也没人见过那个背着大陶壶的布衣汉子。有人说他是终南山的仙人,专门来洛阳救苦救难;也有人说那大蛇是他养的“灵物”,专门用来吸走人的病根。

不管王守一是什么身份,洛阳人都记得:那个古怪的卖药人,虽行事奇特,却有一颗救苦救难的心。他的故事也悄悄提醒着人们:真正的“本事”从不是用来炫耀的,而是在别人需要时伸出援手;真正的“奇人”也从不需要华丽的外表,粗布衣衫下,藏着的可能是最珍贵的善意。就像王守一的大陶壶,看着普通,里面装的却是能解人病痛的良药——有时候,最不显眼的人和事里,往往藏着最动人的温暖。

4、李子牟

唐朝时候,蔡王府里有个七公子,名叫李子牟。这人生得眉目清朗,穿件月白长衫往那一站,自带股爽利秀雅的气度;更难得的是才调高绝,尤其擅长吹笛——他指尖按在笛孔上,一管玉笛能吹出春燕拂柳,也能奏出秋江映月,听过的人都说,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比他吹得好的。

那年孟春望夕,李子牟客游荆门,正巧赶上江陵的老习俗。江陵这地方,每到正月十五晚上,沿江两岸要挂满“影灯”:细竹做骨,糊上彩纸,有的画着嫦娥奔月,有的描着渔舟唱晚,一到傍晚点亮,整条江像落了满岸的星星。士女们穿着罗裙锦衫,手挽着手沿江逛;杂耍的敲着铜锣翻筋斗,舞狮的踩着鼓点晃脑袋,说书的拍着醒木讲古事,人声、笑声、锣鼓声裹在江风里,热热闹闹能传到半里外去。

李子牟和几个朋友站在江边的酒楼里,看着楼下的喧腾,其中一个朋友笑着拍他肩膀:“子牟,你总说你吹笛最妙,今儿这么多人,你要是能让这满街喧哗停了,我们就请你喝最烈的烧春酒!”

李子牟挑了挑眉,从腰间解下一支玉笛——那笛身莹润得像浸了水的暖玉,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是先帝亲自赐给他的。他指尖摩挲着笛身,轻笑一声:“这有何难?你们看着便是。”

说着,他走上酒楼的轩窗,推开雕花木窗。江风裹着灯影吹过来,拂动他的长衫。他把玉笛凑到唇边,手指轻轻一按,第一声笛音就飘了出去——那声音清得像刚融的雪水,顺着江风绕着楼转了圈,又慢悠悠漫到街上。

原本敲锣的杂耍艺人手一顿,锣声戛然而止;舞狮的汉子脚一停,狮子头耷拉下来;连哭闹着要糖的小孩都忘了哭,仰着头往楼上看。沿江的人全静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站在灯影里,只有那笛音在空气里飘——时而像春鸟在枝头跳,时而像江水在石上淌,听得人心里软软的,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笛音落了好一会儿,才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娘,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呀?好好听。”人声、锣鼓声这才慢慢又响起来,却比刚才轻了些,像是怕扰了刚才那阵清韵。

李子牟放下玉笛,心里免不了有些得意——毕竟能让万众寂然,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可没等他和朋友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吟诗声:“月照江楼笛韵清,万人凝听忘归程。”那声音不高,却透着股苍劲,像老松在风里说话。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只小渔船飘在江边,船上站着个白发老人。老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袍,腰间系着根麻绳,手里拄着根竹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刻出来的,可眼神亮得像有光,模样古古怪怪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清雅。

李子牟见老人能吟出笛音里的意境,忙拱手行礼:“老丈谬赞了。”

老人笑了笑,撑着竹篙把船靠了岸,慢悠悠走上酒楼。他目光扫过李子牟手里的玉笛,开口道:“刚才吹笛的,想必是蔡王殿下吧?笛音的格调极高,可惜了——你这笛子,寻常得很啊。”

李子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玉笛攥紧了些:“老丈说笑了。这笛子是先帝亲赐的,笛身是西域来的暖玉,摸着手感温润,吹起来音色也透亮。我这辈子见过的笛子,没有比它更珍贵的了。”

老人没反驳,只是指了指酒楼墙角——那里放着几支普通的竹笛,是供客人闲时消遣用的,有的笛身裂了缝,有的还沾着点酒渍。他拿起一支最旧的,吹口处都磨得发亮了,转身对李子牟说:“殿下信不信,我用这支破竹笛,也能吹出动人的音?”

李子牟还没说话,老人已经把竹笛凑到唇边。手指一动,笛音就飞了出来——那声音没有玉笛的温润,却多了几分山野的灵动,像清泉在石缝里跳,像野鸟在林间叫,听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青山绿水,比刚才的笛音更添了几分活气。满座的人都看呆了,连刚才喧闹的朋友,都忘了要请的烧春酒。

老人放下竹笛,看着李子牟,语气平和却有力:“殿下你看,这支破竹笛,吹出来的音也能让人静听。真正妙的,从来不是笛子,是吹笛的人啊。你恃着先帝的玉笛,倒忘了——是你的手指懂怎么按孔,你的心意懂怎么传情,才让笛音有了魂。要是换个不会吹的人,就算拿着金笛银笛,也吹不出刚才的韵致。”

李子牟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站起身,对着老人深深作揖:“老丈说得是,我错了。一直把玉笛当至宝,却忘了真正的至宝,是自己手里的功夫。”

老人点点头,眼里露出笑意:“知错就好。才华是好事,可别让外物遮了眼。”说完,他拿起竹杖,转身下了楼,撑着小渔船飘进灯影里。江风一吹,船和人就渐渐模糊了,没一会儿就融进了满岸的灯火中,再也找不见了。

从那以后,李子牟再也不总把先帝赐的玉笛带在身上了。有时他会在江边找个石头坐下,捡起路边的细竹,自己削一支简单的笛子,吹给过路人听。他的笛音里少了几分傲气,多了几分平和,路过的农夫、洗衣的妇人,都愿意停下来听一会儿。

有人问他:“七公子,您怎么不用那支先帝的玉笛了?”

李子牟笑着摇头:“玉笛虽好,可竹笛也能传情。只要心里有韵,什么笛子都能吹好。”后来,他还收了几个穷苦孩子做徒弟——有的孩子连笛子都买不起,他就教他们用芦苇杆做笛。他从不看徒弟有没有好乐器,只看他们有没有真心爱音乐,有没有耐心琢磨指法。

渐渐的,人们忘了他是蔡王的儿子,忘了他有支先帝赐的玉笛,只记得荆门有个叫李子牟的人,吹笛吹得极好,心也和善。

其实,我们生活里也常有这样的事——总以为珍贵的是外在的物件、身份的光环,却忘了真正能打动人的,是内在的才华与谦逊。就像李子牟的笛音,不是玉笛让它动人,是他对音乐的热爱与琢磨;就像我们做事,不是靠“好工具”“好背景”,而是靠自己的用心与坚持。丢掉对“外物”的执念,专注于打磨自己的“本事”,才是能伴随一生的“至宝”。

5、吕翁

开元十九年的初秋,邯郸道上的风还带着点夏末的暖。路边的邸舍(驿站)里,一个穿素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竹席上,面前放着个旧布囊,手里慢悠悠地捻着胡须——这人便是吕翁。他刚歇脚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个穿短褐、骑青驹的年轻人掀帘进来,把马缰绳往门柱上一拴,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吕翁对面的席子上。

这年轻人叫卢生,是附近县里的农户。他刚从田里回来,裤脚还沾着泥,坐下后先灌了半瓢凉茶,抹了把汗,瞥见自己身上打补丁的短褐,忍不住叹了口气:“唉,大丈夫活在世上,混到这份上,真是窝囊。”

吕翁抬眼打量他——卢生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面色红润,身材也壮实,不像受了苦的样子,便笑着问:“看你身子硬朗,说话也痛快,怎么还叹自己困窘呢?”

卢生放下瓢,眉头皱得更紧:“老人家您不知道,我这就是苟活!什么叫‘适意’?我连边都没摸着。”

“那你觉得,什么样才算适意?”吕翁追问。

“得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卢生眼睛亮了些,声音也提高了,“最好能当将军、做宰相,吃饭用列鼎(古代贵族的食器),听曲挑最好的乐师,让家族兴旺,家里钱财用不完——那才叫活得值!我年轻时也读过书、学过本事,总觉得自己早晚能穿红戴紫(指做官),可现在都过了三十,还得天天扛着锄头下地,这不叫困窘叫什么?”

话刚说完,卢生就打了个哈欠,眼睛也开始发沉——毕竟在田里忙活了一上午,实在累得慌。这时,邸舍的主人端着蒸笼从后厨出来,笼里的黄粱(小米)正冒着热气,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吕翁见状,从布囊里摸出个枕头递给卢生:“你要是累了,就枕着这个枕头睡会儿。保管让你如愿以偿,过上你说的‘适意’日子。”

卢生接过枕头,只见枕头上刻着些奇怪的花纹,枕芯像是装了东西,沉甸甸的。他也没多想,靠在墙上就闭上了眼——刚把脑袋挨到枕头上,就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卢生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不在邸舍里,而是坐在一间宽敞的书房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窗外还种着几株翠竹。一个穿长衫的管家走进来,躬身道:“公子,该去参加科举了,马车已经备好了。”

“科举?”卢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要去考功名!他连忙起身,换上早已备好的锦袍,坐上马车往京城赶。没想到,这一考竟中了状元!皇帝见他年轻有为,当场封他为翰林学士,还赐了他一套京城的宅院。

没过几年,边境告急,皇帝要选将领出征。卢生主动请战,凭着自己学过的兵法,竟打了个大胜仗!回来后,皇帝龙颜大悦,封他为镇国将军,赏了他良田千亩、骏马百匹。又过了十几年,老宰相告老还乡,皇帝直接任命卢生为宰相,还封他为赵国公,上朝时能和皇帝并肩走,文武百官都得向他行礼。

这期间,卢生娶了宰相的女儿做妻子,生了五个儿子。大儿子卢罽官至考功员外(负责考核官员的官),二儿子卢俭当了侍御史(负责监察的官),三儿子卢位是太常丞(负责礼仪祭祀的官),最小的儿子卢倚最有才华,二十四岁就做了右补阙(负责向皇帝提建议的官)。几个儿子娶的也都是名门望族的女儿,家里的孙子、孙女加起来有十几个,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真是应了他当初“族益茂”的心愿。

不过,人一得意,难免会犯错。有一年,卢生因为得罪了宫里的宦官,被人诬陷谋反。皇帝震怒,把他关进了大牢,连家里的良田、宅院都被抄了。卢生在牢里绝望极了,甚至想过自杀——幸好他以前救过的一个小官,现在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拼死为他辩解,才证明了他的清白。

皇帝知道错怪了他,不仅恢复了他的官职和爵位,还赏了他更多的东西,以示补偿。经历过这场风波,卢生收敛了不少,做事也更谨慎了。又过了十几年,他成了朝廷里资历最老的官员,前后两次被贬到岭南,又两次回到京城当宰相,出入宫廷三十多年,风光得无人能比。

到了晚年,卢生开始贪图享乐——家里养了最好的乐师,后院的姬妾个个容貌出众,皇帝赐的良田、豪宅、名马,多得数都数不清。他渐渐觉得身体不行了,便一次次向皇帝请求退休,可皇帝总舍不得他走,还派太医天天来给他看病,送最好的药材。

临终前,卢生躺在床上,让儿子拿来纸笔,写下了一道奏折:“臣本来是山东的一个普通书生,以前就喜欢种种田、浇浇菜。有幸遇到圣明的君主,才得以做官。陛下对臣的恩宠太多了,让臣当将军、做宰相,在朝廷内外任职这么多年,臣实在惭愧……只希望陛下以后能好好治理天下,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写完奏折,卢生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轻飘——再睁开眼时,他还靠在邸舍的墙上,吕翁正坐在对面看着他,邸舍主人蒸的黄粱还在蒸笼里冒着热气,香味和他刚睡着时一模一样。

“我……我刚才是不是做了个梦?”卢生揉了揉眼睛,还有些恍惚——梦里那几十年的荣华富贵、起起落落,还清晰得像刚发生一样。

吕翁笑了笑:“你觉得是梦,那便是梦;你觉得不是,那便不是。不过,你刚才在梦里,不是已经过上你说的‘适意’日子了吗?”

卢生愣了半天,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自己沾着泥的裤脚,又看了看蒸笼里的黄粱,轻轻摇了摇头:“原来我追求的那些,也不过是一场黄粱梦。就算真的当了宰相、有了万贯家财,最后还不是和现在一样,什么都带不走?”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留下。”吕翁指了指他的胸口,“梦里你最后写奏折,还想着让百姓安居乐业,这份心,不是比那些荣华富贵更实在吗?”

卢生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对着吕翁深深作了个揖:“多谢老人家指点。我以前总觉得,只有当官发财才算活得值,现在才明白——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心里装着点别人,比什么都强。”

说完,卢生牵起自己的青驹,脚步轻快地走出了邸舍。他没有再去想当将军、做宰相的事,而是扛着锄头回了田里——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觉得种地是“困窘”,反而觉得,看着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大,比梦里的荣华更让人安心。

吕翁看着卢生的背影,拿起自己的布囊,慢悠悠地走出了邸舍。邯郸道上的风依旧温暖,黄粱的香味还在空气里飘着,像是在提醒路过的人:这世上的荣华富贵,多是过眼云烟;真正的“适意”,从来不是拥有多少财富、多大权力,而是懂得珍惜眼前的日子,守住心里的那份踏实。就像卢生,从一场黄粱梦里醒来,终于明白——平凡日子里的安稳,比任何虚幻的荣华都更珍贵;心里装着他人的善意,比任何显赫的地位都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