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神仙五十五(2 / 2)

他猛地惊醒。山风裹着清冽水汽扑面,古榕枝叶在头顶簌簌作响。夕阳熔金,正沉入龟蒙两山之间,将溪水染作一匹流动的赤锦。方才一切清晰如刻,唯有那篇耗尽心神写就的《新宫铭》,竟如雪入沸汤,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苍龙溪”三字,如同三枚烧红的烙印,深深烫在记忆深处,字字灼痛。

少霞怔忡良久,俯身拾起脚边一根枯枝。指尖颤抖着,在溪畔湿润的沙地上,一遍遍勾画那三个刻骨铭心的字。沙痕浅薄,水波漫过即平。他固执地写,水流固执地抹去。霞光渐暗,山影吞没了他的身形,唯有那徒劳的划写之声,沙沙不绝。

此后余生,蔡少霞的足迹踏遍泗水两岸深涧幽谷。白发渐生,步履蹒跚,他仍执着地寻觅一条名为“苍龙”的溪流。有人曾于雪后见他独坐寒山,以枯枝在皑皑雪地上反复书写三字,神情专注如对神明。雪光映着他清瘦的侧影,字迹旋即被新雪覆盖,无声无息。

人间烟火,终究留不住那支青玉笔的重量,也盛不下那篇来自云外的铭文。唯“苍龙溪”三字,成了蔡少霞魂魄上永恒的烙印,是仙缘于尘世投下的惊鸿一瞥。他余生执拗的寻觅,并非真为一条溪水,而是向着渺远天际投去的一缕心香——原来真正的仙缘,未必是腾云驾雾或长生久视,而是灵魂深处曾被神性之光照彻的某个瞬间。那瞬间的震颤与清光,足以让一个凡人,在往后所有平凡甚至庸常的岁月里,怀揣着一点不灭的星火,固执地行走在属于自己的人间溪径上,以枯枝为笔,以大地为碑,一遍遍刻写那不可言说的永恒印记。

4、司马相如的故事:

司马相如,字长卿,这位以辞赋闻名的大才子,也有卡文的时候。他琢磨着想给汉武帝献上一篇赋,好让皇帝见识见识自己的真本事,可提起笔来,脑子里却像蒙了一层雾,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惊世骇俗的题目和立意。一连几天,对着空白的简牍,茶饭不思,愁得在屋里直转悠。

这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迷迷糊糊间,屋子里仿佛飘起一层薄雾。只见一位身着朴素黄麻衣袍的老翁,须发皆白,拄着一根不起眼的竹杖,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他的榻前。老翁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智慧。他看着愁眉不展的司马相如,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直接敲在相如的心上:“长卿啊,何必在此困坐愁城?何不作一篇《大人赋》呢?尽可铺陈那云中仙阙、缥缈神游之事,自有其妙处。”

话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司马相如猛地惊醒,屋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老翁?唯有窗外月色清冷。但“大人赋”三个字,却像金石坠地,铿锵有声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大人”——这既指德行崇高的君子,更暗喻那超脱尘世、遨游天地的神仙啊!老翁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阻塞的思路。那宏阔的仙境、逍遥的神游、瑰丽的想象,一下子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至。

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司马相如立刻披衣起身,也顾不上是深夜,点起油灯,铺开竹简。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笔下如有神助,那些关于神仙境界的华丽辞藻、磅礴意象、深邃哲理,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昆仑的玉宇琼楼,西王母的瑶池盛会,仙人的御风而行,天地万物的玄妙……都化作了他笔下飞扬的文字。一篇辞采华茂、想象奇绝的《大人赋》就这样诞生了。

怀着几分忐忑和更多的自信,司马相如将这篇梦中得来的杰作呈献给了汉武帝。汉武帝刘彻,这位雄才大略又对神仙方术颇感兴趣的帝王,一读之下,龙颜大悦!赋中那恢弘壮丽的仙家气象,那超然物外的逍遥意境,那精妙绝伦的文辞,都深深契合了帝王心中对超越凡尘的向往。这篇《大人赋》不仅让司马相如的才名更加响彻云霄,更获得了皇帝的极大嘉许和丰厚的赏赐。谁能想到,一个看似偶然的梦境,竟成就了汉代辞赋史上的一段佳话?

5、墨痕化龙记

江南烟雨里,游荡着一对怪夫妻。丈夫伊用昌破衣烂衫,人称“伊疯子”,酒葫芦不离身,醉后常语出惊人。妻子却如淤泥中白莲,荆钗布裙掩不住倾城之色,更奇的是琴棋女红样样精绝。富家子掷金调笑,她只垂睫静坐,眉间凛冽如覆霜雪。夫妻唱和度日,夜宿破庙荒祠,瓦甑生尘时,丈夫击节而歌,妻抚枯木相和:

江南鼓,梭肚两头栾。

钉着不知侵骨髓, 大来只是没心肝。

空腹被人漫。

这《望江南》的鼓词,针般扎进茶陵县令耳中时,他正拍着溜圆的肚皮听堂鼓——鼓声每响,都是民脂民膏在轰鸣。

伊疯子携妻浪迹至茶陵。那日城门口人声鼎沸,他蘸着沟边浊水,竟在粉墙上挥毫:

茶陵一道好长街,

两岸栽柳不栽槐。

夜后不闻更漏鼓,

只听锤芒织草鞋。

满街哗然!芒草耐湿,贫民采之织屦,草鞋捶打声原是生计的呜咽。县衙差役举棍欲打,却见那蓬头垢面的疯子笔锋陡转,墨迹竟透壁三分:

江南神仙伊用昌,

墨游天下岂寻常?

茶陵城内茶沾水,

永瑞街头永没粮。

觅得一块千年地,

等闲辟作万年场。

笔落惊雷!最后两句墨色如血,竟似有鳞爪之形隐现。衙役们骇然后退,伊疯子掷笔大笑,携妻飘然而去。

县令闻报,砸了最爱的钧窑茶盏。全城搜捕三日,终在荒废的灵应观寻得踪迹。众衙役撞开殿门,倒抽一口冷气——

残破的南方赤龙神王塑像前,伊疯子以纸代笔,蘸着香灰在供案上疾书。妻子静立一侧,素手研着不知从哪刮来的半块臭墨。灰屑簌簌落在她发间,她却专注为新嫁娘理妆。案上赫然是墨迹淋漓的《望江南》新词:

日日祥云瑞气连,

应侬家作大神仙。

笔头洒起风雷力,

剑下驱驰造化权...

笔锋到处,香灰字迹竟泛出铁青冷光。待写到“直上三清第一天”时,殿外狂风骤起!朽窗“哐当”震落,暴雨如天河倾泻。一道惨白电光劈开殿内昏暗,正映在伊疯子夫妇相视而笑的脸上。

“妖人受死!”班头壮胆扑上。伊疯子倏然转身,双臂张开如大鹏——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两道身影竟踩着满地蜿蜒的墨痕凌空而起!墨迹遇雨暴涨,化作鳞甲纹路缠上二人身躯。伊疯子破袍鼓荡如帆,妻子裙袂翻飞若蝶,在衙役呆滞的目光中,他们踏着梁柱间游走的电光,步步登高。瓦顶“轰隆”破开巨洞,狂风裹着雨箭卷入,吞没最后一点人影。

衙役们连滚爬出破关。有胆大的回头望去,暴雨冲刷的泥地里,墨迹早无踪影,唯剩班头手中紧攥的一角破布——竟是块庙幡裹尸布。

当夜,随行的小僮在酒楼宿醉方醒,怀中沉甸甸掉出十两紫金。金锭底部錾着蝇头小字:“淮海南城”。

数月后,衙役奉命掘开城外荒冢。腐土深处,芦席裹着十余斤腐肉,恶臭冲天。众人掩鼻欲逃,班头却死死盯住坑底——腐肉旁静静躺着一片龙鳞状的青瓦,瓦上墨痕如新,赫然是“心肝”二字。

当年亲见伊疯子的熊皦大人,晚年摩挲头顶旧疤讲述这段奇事。那痈疽溃烂时,是伊疯子三口水救了他性命。“列仙功业只如此……”老人望着茶陵方向喃喃。茶陵百姓早为“南方赤龙神王伊用昌”立了香坛,祈雨祷福,香烟缭绕。

香客们不知,神坛金身塑像的瞳孔深处,永远映着人间荒诞:当年满城追索的乞丐,墨痕早已化龙归去;而掘墓所见的那团腐臭,恰是世人执念的终极归宿。伊疯子踏墨痕飞升的刹那,或许正在嘲笑这颠倒红尘——有人空有心肝却如蒙皮鼓,有人渴慕登仙却紧抱臭囊。庙堂金身终成泥塑,唯有破墙上那“锤芒织草鞋”的墨迹,夜雨时仍隐隐发亮,提醒着每个匆匆过客:抬头看天外龙迹,俯首听人间芒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