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神仙五十四(2 / 2)

卢钧强撑病体,声音嘶哑:“尊驾何人?从何处来?”

“姓王,山里来。”那人答得简单,目光却清亮如泉,直照进卢钧颓败的眼底。

卢钧苦笑:“原来是王山人大驾,不知有何指教?”

王山人摇头直言:“大人贵极人臣,可惜福寿根基不牢,眼下灾星当头,沉疴缠身,命若悬丝。贫道此来,只为救你。”

卢钧正欲唤人奉茶,王山人却摆手止住。只见他解下腰间那条沾满尘土的旧布巾,径直走到院中那口深井边,将布巾往冰凉的井水里一蘸。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粒赤红如火的丹丸,竟将那湿淋淋的布巾用力一绞,滴滴水珠裹着丹丸,被卢钧一口吞下。

卢钧咽下丹水,目瞪口呆。王山人目光灼灼:“五日之内,沉疴必退。此后康健,更胜往昔。只是——”他语气转沉,“两年之后,另有一场大劫横在眼前。大人务必谨记:广积阴德,救人悯物,乃唯一生路。明年夏初,贫道自当再会于你。”

话音落,人已如轻烟般飘出院墙,唯余井台石缝里几点未干的水痕,证明方才并非幻梦。

说来奇绝,自那日起,卢钧胸中块垒如冰雪消融,一日好过一日。未及十日,竟已行走如常。病愈后他卸任返京,心头却时时悬着那“两年大厄”的警语。自此,他待人接物判若两人:昔日门庭森严的卢府,常为孤苦无依者敞开;朝堂之上,他亦不避权贵,屡次为蒙冤者仗义执言。行善救人,成了他心头一盏不灭的灯。

光阴似水,两年倏忽而过。又是初夏时节,卢钧奉旨南巡,舟行湘江。那夜月色如霜,铺满江面,他独立船头,遥望两岸山影如墨。水声汩汩中,忽见一叶扁舟自烟波深处悠悠荡来。舟上人青衫磊落,不是王山人又是谁?

两舟渐近,王山人立于船头,对着卢钧遥遥一揖,脸上是洞悉世情的微笑:“大人果然不负所托,善功圆满,大厄已悄然消解。贫道特来一晤,从此别过。”言罢,那小舟竟似被无形之力牵引,轻盈掉头,滑入江心浓雾深处,顷刻间踪迹杳然,唯余一江碎月摇金。

卢钧久久立于船头,江风拂动他的衣袍。回首前尘,那场几乎夺命的恶疾,与眼前这烟水茫茫的偶遇,恍如大梦一场。他摊开手掌,月光流过掌心纵横的纹路。

原来命运并非铁板一块的谶语,善念如凿,能在看似注定的石壁上刻出生路。王山人那粒丹丸化开了他体内的沉疴,而他此后的善行,才是真正消弭命劫的良药。天道幽微,常以慈悲为引——凡人手中一点微光,有时足以照亮前路,甚至重写那看似无情的天书。

4、薛刺史的天仓梦

咸通年间,绵州刺史薛逢刚赴任一年有余。这夜,他沉入一场奇梦:踏入一处宏大洞府,眼前石床上罗列珍馐,香气缭绕,却空寂无人。他不敢擅动,惶惑间退出洞门,忽听身后有人道:“此乃天仓。” 惊醒后,窗纸已透微光,梦中景象挥之不去。

晨起议事,薛逢将梦境说与幕僚宾客。座中一位老吏沉吟道:“使君此梦,或有所指。州内昌明县境确有一洞,乡野唤作‘天仓洞’。传闻洞中常有现成饮食,偶有游方道人、云水散客误入其中,得以果腹。” 薛逢心中惊疑交织,立即唤来精通道术的孙灵讽,点了一名亲信老吏随行:“速去昌明县境,探访此洞虚实!”

三人策马疾驰,寻至洞口。那洞口不过丈许,隐在藤蔓荒草间,毫不起眼。初入时漆黑如墨,火炬高举,也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阴冷湿气裹挟着陈年苔藓的味道扑面而来,脚下碎石湿滑。孙灵讽领头,老吏居中,薛逢的亲信垫后,摸索着向深处行去。

走了约莫十里,洞壁渐渐不再吞噬火光,前方隐隐透出微光,空气也清爽起来。再行三五里,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穹顶笼罩之下,是一片难以想象的广阔空间,足可容纳千人。洞府中央,巨大的石床平整如削,其上杯盘罗列,珍馐百味:蒸腾热气的雪白面点、油亮喷香的炙肉、莹润饱满的鲜果、琥珀般的美酒……一切宛若刚刚出锅,色香诱人,触手温热。

“天仓……果真有天仓!” 孙灵讽惊叹出声。他恭敬整肃衣冠,对着石床深深一拜,方小心翼翼地取食。入口的瞬间,软糯甘香盈满齿颊,绝非人间凡味。他心中敬畏更甚,又郑重地选了几样精致点心,小心包好:“此乃仙家之物,请容贫道带回,献与薛公为信。”

三人继续前行,洞壁两侧景象更是奇绝:雪白的面粉如细沙堆积成丘,一旁是发酵好的面团小山;成堆的盐粒晶莹似雪,黑亮的豆豉酱料香气扑鼻……种种食材堆积如山,仿佛取之不尽。

再行一二里,忽闻水声轰鸣。一道宽阔溪流横亘眼前,水流湍急,深不可测。溪水对岸,竟是另一番天地——青山叠翠,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俨然一处祥和村落,历历在目!三人被这咫尺天涯的景象震慑,徘徊岸边,终究不敢涉险渡溪。

正踌躇间,薛逢的亲信忽指着溪边湿润的砂地低呼:“看!” 只见松软的沙地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人形足迹!这脚印来自何处?是曾有人渡过了这急流,还是对岸之人留下的痕迹?无人知晓。这神秘的印记,让这仙境般的所在更添扑朔迷离。

孙灵讽捧着那几样“仙品”回到州府,献与薛逢。薛逢亲手接过,指尖所触,却是一惊——那本该温软的点心,竟已变得冰冷坚硬,入手沉甸,色泽暗淡,分明成了几块形态宛然的石头!再看包裹的布帛,也瞬间朽坏如尘。

薛逢捧着这几块奇石,久久无言。洞中盛宴犹在眼前,手中食物触感冰凉。他最终释然一笑,将这“仙家信物”郑重置于案头。从此,昌明天仓洞的传说,伴着刺史案上那几块不会腐败的“点心”,在绵州百姓口中代代相传。

凡人窥见仙家一角,已是莫大机缘。那溪流对岸的烟火人间,或许正是红尘倒影——可望而不可即,恰是天道为凡俗划下的界限。薛逢案头冰冷的石食,默默诉说着:人间烟火自有温度,仙家珍馐纵好,终究隔着不可逾越的流水。安守本分,珍惜眼前温热,或许才是凡尘最踏实的福泽。

5、秋浦仙酒

费冠卿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离京前,他特意拜别宰相郑余庆。郑相国与秋浦县令刘某交厚,闻费生归乡必经秋浦,便郑重取出一封手书。信札厚重,墨迹淋漓。郑相国亲手封缄,殷殷叮嘱:“刘县令性情耿介,不拘俗礼,屡屡得罪考官,才屈居下僚。你见了他,万勿以科第骄人。”

费生心头一热,恳请道:“相国何不在信末添几句提点?若蒙青眼,晚生感激不尽。”郑相国略一沉吟,竟当真启封,提笔在信尾疾书数行,重新封好递过。费生袖了这沉甸甸的倚仗,只觉前途暖阳融融。

舟车辗转,费冠卿踏入秋浦县衙。他恭敬递上名帖,满以为县令会降阶相迎。谁知刘令端坐堂上,接过名帖随手一丢,目光如扫过堂前尘埃,再无下文。费生垂手肃立,汗珠悄然浸透新科进士的衣领。堂上寂静如古井,唯闻更漏滴答。他心中那点暖意寸寸凉透,终于取出郑相国的书信,请门吏代为呈上。

刘令拆信展读,眉头愈拧愈紧。忽地冷笑一声:“郑余庆这老儿,拿此等闲书作甚?”话音未落,竟将信纸“嗤啦”撕作两半,扬手掷于案下!纸片如枯蝶飘落,费生脑中轰然作响,积攒的惶恐化作孤注一掷的勇气。他顾不得礼数,推门直入堂中,扑通跪倒:“晚生费冠卿,拜见明府!”

刘令猛抬头,眼中寒冰忽融。他盯着阶下惶恐的年轻人,竟立座亲自扶起:“起来说话。”暮色渐浓,刘令吩咐备马送客去驿馆。费生踌躇道:“城门将闭,求明府暂借一隅容身。”刘令目光一闪,引他穿过幽深回廊,推开西厢尽头一扇小门:“且在此阁中歇息,切记勿窥勿问。”

阁室清冷,费生枯坐良久。忽闻异香氤氲,似有琼浆玉液的气息穿透板壁。仙乐泠泠响起,非丝非竹,直透灵台。他按捺不住,舔破窗纸偷窥——堂上灯烛煌煌,刘令竟跪坐在地布设杯盘。主位端坐一人,霞姿月韵,非尘世形容。满案珍果异馔,香气竟能洗髓伐毛。

仙人持杯忽问:“郑余庆安否?”刘令恭答:“甚安。”片刻又问:“有书信否?”刘令道:“费进士自长安来,携有书信。”仙人莞尔:“费冠卿?倒是可喜。他人在何处?”刘令答:“正在阁中。”

“此时尚无缘相见。”仙人轻叹,“且赐他一杯酒。转告他:及早修行,自有相见之期。”刘令斟满碧玉杯,转身送入小阁。费生接过,只见酒色澄澈如春水。他忽瞥见方才刘令自饮时,竟悄悄将杯中酒倾去一半,又从阶下铜盆舀了清水掺满!一念迟疑间,酒未沾唇。

堂上忽起清风。仙人离席步下石阶,随从如云霞簇拥,须臾间腾空而去,没入皎皎月轮之中。刘令伏地呜咽,仙人清音自九天飘落:“尔见郑某,但劝修行,便可相见。”

仙踪渺渺。刘令疾步闯入小阁,见那杯酒原封不动置于案上,跌足长叹:“此乃万劫难逢的瑶池琼浆!你……你竟未饮?”他劈手夺过玉杯,清冽酒液在月光下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泽。费生怔怔看着杯中物,那点疑虑早化作滔天悔浪——原来刘令掺水自饮,是凡胎承受不得纯阳仙醪;而特意调调的这一杯,正是仙人为他备下的登云梯!

刘令将残酒泼向阶前青苔。酒落处,一片枯黄瞬间返翠,抽枝绽叶,竟在月光下开出一簇冰晶似的白花!异香冲天而起,满庭清辉如洗。费生双膝一软,跪倒在这匪夷所思的生机面前。

许多年后,费冠卿辞官归隐九华山。山雾弥漫的清晨,他总爱独坐云台。每当山风送来草木清气,他便想起秋浦那夜错过的酒香。世人皆道他淡泊名利,却不知他心头永远悬着一杯未饮的琼浆。人生逆旅,真正的机缘往往披着最朴拙的外衣降临——或是冷眼撕碎的荐书,或是半盏掺水的淡酒。可惜凡胎肉眼,总在迟疑中错失点化。那杯未饮的酒,从此成了悬在尘心上的一滴冷露,映照着所有我们不曾认出的、乔装而来的天光。

6、沈彬的仙缘

吴兴人沈彬,打小心里就装着神仙梦。待到白发苍苍,辞官归隐高安故里,他晨起打坐,暮采药饵,日子清简得如同山涧流水。

一日,他游至云雾缭绕的郁木洞观。刚踏入观门,忽闻天际仙乐飘渺,清越入云。沈彬仰头望去,只见霞光流溢处,数十位羽衣霓裳的女仙,脚踏云气,缓缓降下。她们飘然入观,在每一尊神像前焚香礼拜,举止娴雅,衣袂间异香弥漫。沈彬心头剧跳,慌忙闪身藏入偏殿暗角,屏息凝神,竟不敢露面惊扰。

良久,仙乐渐杳,云霞散去。沈彬这才敢出,疾步奔入大殿。只见神前几案上,香炉余温犹在,炉边竟散落着星星点点未曾燃尽的仙香!那香色泽温润,异香扑鼻,绝非人间凡品。沈彬小心翼翼,将这点点遗珍尽数捧入自己香炉之中。炉火猛地一窜,一股清冽甘芳直透顶门,四肢百骸如被仙泉洗涤。

香气缭绕中,沈彬心头却猛地一沉,涌上无边悔意:“我沈彬一生求道,今日得见真仙临凡,竟畏缩不敢拜谒;仙香遗落眼前,又只知拾取供奉,不敢遵古法‘服食’以求精进……莫非我命中,终究无此仙缘?”炉中仙香静静燃烧,那清远之气仿佛也带上了无声的叹息。

垂暮之年,沈彬郑重叮嘱儿子:“我居所正堂之下,乃是块难得的吉壤。待我百年,便葬于此,切记。”言毕安然长逝,享年八十有余。儿子依言掘地营葬,土方破开,竟露出一座浑然天成的砖圹!那砖块烧制精良,纹理天成,更奇的是,每块砖上都隐隐浮现着“吴兴”二字——正是沈彬魂牵梦萦的故里之名。众人皆惊,此非人力可为,实乃天意造成。

岁月悠悠,沈彬埋骨之地草木荣枯。忽一日,豫章江上,有渔夫摇橹撒网,瞥见对岸水边立着一位老者。青衫素袍,白发萧然,侧影竟酷似当年隐居高安的沈彬。渔夫正诧异,那老者已悠然开口:“此非尔等该来之地,速速离去,犹可平安。”

渔夫心头莫名一凛,不敢怠慢,慌忙撑船离岸。待回到渡口与人说起,才骇然得知,自己那日入水捕鱼,竟已整整三日未归!家人遍寻不获,只道是葬身鱼腹了。乡里有年高德劭者听闻渔夫描述,捻须叹道:“青衫白发,临水示警……此必是那位得道飞升的‘西仙’沈公了。”

沈彬一生,恰似那郁木洞观几案上的遗香。仙人当面,他因凡心怯懦而失之交臂;仙香在手,又因俗念疑虑而不敢化入己身。直到葬身于那方天造地设的“吴兴”砖圹,又于江畔化身“西仙”点化渔人,人们才恍然,他终究未被仙缘真正遗弃。

大道无言,常以最平凡的面目示人。一次擦肩,一缕遗香,一方水土,甚至一句寻常的告诫,都可能是点化的机缘。世人苦苦寻觅的灵光,往往就藏在我们视而不见的日常深处。真正的仙缘不在缥缈云端,而在能否于这烟火人间,认出那份不张扬的、沉静如大地般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