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稷听罢,神色震动。他立刻修书一封,将商客所见所闻,尤其那“白乐天院”的种种细节,飞马传报远在洛阳的白居易。
此时的香山居士,早已远离庙堂纷扰,常于家中静室焚香独坐,闭目调息,参悟心性。接到李师稷书信,他展开细读,目光落在“院内繁花如锦,堂设茵褥,阶下焚香以待”几行字上,久久未动。
无人知晓这位老诗人心中掀起何等波澜。他缓缓放下信笺,踱步至院中。暮春的洛阳,庭前牡丹开得正好。他凝视着那些灼灼其华的花朵,忽然明白了什么。所谓蓬莱仙山,那专为他虚席以待的清幽院落,不过是映照他此生的一个倒影——他毕生所求的,不正是这样一处能安放诗魂的净土?那阶前不熄的香火,不正是他心头从未冷却的对澄明境界的向往?
原来一个人灵魂的印记,纵隔万里烟波,纵隔仙凡两界,亦自有其归处。那蓬莱深处悄然绽放的庭院,并非仙家恩赐,实是他心性修为在彼岸投下的一片清凉影子。此心所驻,即是蓬莱。
4长生有道
岭南的瘴疠之气,从来缠不住罗浮山的烟霞。轩辕先生在这山中采药,不知过了几百个春秋。他立于农舍前,青丝竟能垂落至泥地;坐在幽暗石室里,目中的精光却能刺破黑暗,烛火般映亮丈许之地。深涧绝壁间的珍奇药草,总有斑斓巨蟒或吊睛白额猛虎为他开道守候,仿佛山精树魅都是他的侍从。
更奇的是凡人的宴请。若某日百家争相设斋供奉,轩辕先生的身影便如水中月影,碎成百片,同时出现在百处筵席间。那分身个个一般无二,举箸谈笑,从容不迫。
一次,几位猎户硬邀先生饮酒。他笑着从宽大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陶壶,不过拳头大小。“此壶浅陋,诸位莫嫌。”猎户们暗笑,这点酒哪够塞牙缝?谁知轩辕先生手持陶壶,挨个斟满粗碗。从日上三竿到月出东山,那壶中酒浆竟汩汩不绝,倾泻了一整天!酒香醇厚绵长,醉倒了一地粗豪汉子,轩辕先生却连眼角都未红半分。
更深露重时,有好奇者曾窥见轩辕先生独坐。他将长发尽数垂入一只空陶盆中,不久,盆底竟响起细密的滴答声。清冽的酒液,带着新酿曲蘖的醉人香气,自那发梢徐徐渗出。待陶盆盛满,发丝抽回,竟无半分濡湿,依旧干爽如初。
长安的宫阙深处,唐宣宗对这位传奇异人礼遇甚隆。终于一日,年轻的皇帝摒退左右,丹墀之上只余君臣二人。殿内龙涎香的烟雾袅袅浮动,宣宗目光灼灼:“朕闻先生驻世数百春秋,容颜如壮。那长生久视之道……果真可求么?”
轩辕集立在殿心,目光澄澈如秋日潭水,声音不高,却字字撞入宣宗心底:“陛下可知何谓真寿考?非赖金石丹药,只在心头功夫。辍绝靡靡之音,抛却膏腴之味,使哀乐悲喜如浮云过眼。更需德泽广施,无偏无倚,如同天雨普降,不分贵贱。” 他微微一顿,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金碧辉煌的殿宇,直抵浩渺苍穹,“如此,自能与天地同心共德,与日月同辉齐光。尧舜禹汤的圣王之道,亦不过此心此德。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心中若存此境,长生之术,不过脚下微尘,何足道哉?”
宣宗默然良久。殿中唯有更漏滴水,一声声敲在心头。他忽然懂了,轩辕先生数百年不老的身躯,原是一座行走的碑。碑文铭刻的并非玄奥秘术,而是最朴素的道理:声色滋味原是铁链,哀乐起伏本是浮尘。唯以一心映照万物,以无偏之德泽被苍生,才是真正接通了天地间那口不竭的活泉。
长生何须寻?它不在昆仑绝顶的仙草上,也不在丹炉九转的金砂中。当心镜拭去尘埃,照见万物本来面目时,长生便已在檐角流云里,在阶前草木间,在你每一次平静深长的呼吸之中,悄然驻足。
5、雪夜仙踪
嵩山的冬夜,风像刀子刮过茅屋。李元拨旺了当门那盆炭火,火星噼啪乱响,映得他须眉发红。突然,木门“吱呀”洞开,卷进一股雪沫子。一个戴大斗笠的老者径直坐到火盆前,伸出冻得发青的脚就烤,仿佛进了自家门。
李元惊疑不定,却见那老者抬起脸,斗笠下目光如古井:“老头子瞧你是个有根器的,跟我走吧?”嗓音粗粝,竟带着秦地口音。见李元愕然,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残缺的牙:“我呀,是秦宫里逃出来的阉人。避祸入山,倒得了些造化。”说罢一把掀了斗笠。
李元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人须发如瀑,银光闪闪,竟直垂到地面,仿佛把屋里的幽暗都照亮了三分。“山里岁月长,毛发也跟着疯长。”老者抓了一把长须,雪白的发丝在炭火映照下流动着奇异光泽。
火盆里爆出一个火星。李元心头也跟着一跳。秦时至今……这须法便是活生生的长生碑!他嘴唇翕动,胸中翻江倒海。求仙问道的夙愿,此刻就在这陋室炭火边触手可及。
“家中……俗务未了,”李元喉头干涩,挤出几个字,“可否宽限几日?”
话刚落音,老者霍然起身。那伟岸的身影几乎撑满茅屋,银须无风自动:“罢了!”声音冷如屋外寒冰。他推开柴门,一脚踏入风雪。
李元如梦初醒,踉跄追出。刺骨寒风灌得他几乎窒息,雪粒子狠狠抽在脸上。他扑倒在雪地里,死死拽住那飘飞的衣袂一角:“仙长留步!李元愚钝……”
老者脚步未停。那衣袂竟似无形无质,李元掌心一空,只攥住一把冰冷的雪。风雪呼啸中,那白发白须的身影如雾如烟,转瞬没入苍茫。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留下。
翌日天晴,李元踏着没膝的积雪,疯了一般搜寻。每一处山坳,每一片松林,甚至昨夜老者坐过的火盆边,都细细摩挲过。只有冰冷的灰烬,和窗外亘古沉默的雪峰。
许多年后,李元官至谏议大夫。每当隆冬围炉,看炭火明灭,总恍惚间那顶大斗笠推开风雪之门。他终其一生未能再遇仙缘。原来机缘如雪,落时簌簌有声,停时了无痕迹。那夜炉火映照下的银须白发,是仙途唯一的惊鸿一瞥,也是对他尘世羁绊的无声诘问。
长生路远,只在放下执念的一念之间。仙踪杳然,并非山径难寻,而是心中火盆未熄,照不亮云外的天梯。
6、仙缘歧路
卢元公素好道术,每逢闲暇与宾客清谈,总要论及神仙之事。这日又提起一桩奇闻:“我表弟韦卿材,大和年间选授江淮县宰。赴任那日,亲朋相送于灞桥,饮尽离觞已近黄昏。车马出城二十里,韦卿材忽觉异样——这路陌生得很,绝非寻常官道。”
暮色四合中,前方竟浮起一片灯火。林木葱茏如墨玉雕琢,空气中流淌着清冽异香,全然不似人间。正惊疑间,一人忽从道旁闪出,身着州县小吏服饰,拱手拦马:“尊客从何而来?此地非凡俗之境。”
话音未落,又一青衣人疾步上前,低声催促前吏:“既已至此,速报上公知晓!”韦卿材忍不住问:“上公是何等尊位?”二人却如未闻,转身隐入林翳深处。
片刻,林中忽传清越呼声,层层递送如潮涌:“上——公——届——”三字回荡山野,惊起宿鸟簌簌。韦卿材心头剧震,慌忙下马。引路人已悄然现身,引他踏过一道无形门槛。眼前豁然洞开:高门深院,飞檐斗拱,玉阶两侧甲士肃立,刀甲碰撞声如寒泉,气象森严直逼王侯。
大殿深处,一人端坐云床。年约四十,头戴素巾,身着麻袍,周身却流转着难以逼视的清光。他目光温润如古玉,向阶下微一颔首:“请上阶。”
韦卿材恍如梦中,双膝已不由自主跪拜下去。他几乎记不清自己如何登上那冰凉的玉阶,只觉素衣人的目光拂过全身,仿佛山涧清泉濯洗肺腑。
“尘途劳顿,”上公开口,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且安坐。”既无琼浆,也无仙果,唯有满殿清辉随他话音起伏流淌。韦卿材心中万般疑惑翻腾:邀我来此何为?仙缘何在?可话到嘴边,竟被那澄澈目光照得自行消解,只余一片空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有仙侍轻叩玉扉。上公微微颔首:“机缘未契,君当归矣。”轻轻拂袖,韦卿材顿觉脚下云气升腾。再睁眼时,竟已立于灞桥驿道,晨光刺目,车马依旧,昨夜饯行的酒气似乎还萦绕在衣襟间。
后来韦卿材官至大夫,表兄卢元公每问及仙缘,他总沉默良久:“那夜灯火如月,玉阶生寒,上公一言未赠,却已将最要紧的话说尽了。”他望着堂前飘落的柳絮,声音渐低,“仙缘不在蓬莱烟霞里,而在心念澄澈处。有人穷尽一生追索灵山胜境,却不知那夜我若执意叩问长生,仙门便永远关闭了——真正的仙缘,原是懂得何时该转身下山。”
白昼的官道上车马喧嚣,永不会为幽微灯火驻足。可总有夜行人记得,某年某夜迷途时,确曾见过一扇门——门后空无一物,唯有清光满室,映照过自己最干净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