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栖岩怔怔地望着龙马消失的天际,心潮澎湃,久久无言。麻衣老者不知何时也已杳无踪影,只余碧潭汩汩,晶石熠熠。他对着青石深深一揖,转身寻路出洞。归途竟异常顺畅,仿佛有冥冥之力指引。当他终于钻出那幽深的洞口,重见天日,竟已身在成都府郊外!
怀揣着那枚神奇的朱果,许栖岩并未立刻去拜谒那位名动天下的韦皋太尉。他寻了间僻静客栈住下,每日只以清水度日,偶尔咬下米粒大小的一点朱果。那朱果果然神异,小小一点便令人精神饱满,气力充沛,腹中毫无饥饿之感。
一日清晨,许栖岩取出朱果,想再切下些许。手指触及那赤红果皮的瞬间,他忽然顿住了。窗棂透进的晨光里,那饱满的果实依旧鲜红欲滴,散发着温润的生命气息。他脑海中闪过昊天观里烟熏火燎的三清像,闪过西市胡商手中那匹瘦马的嶙峋肋骨,闪过坠崖时耳边凄厉的风声,闪过潭中龙马破茧化形时那威严又复杂的眼神……最后,是那麻衣老者洞悉世情、温和淡然的话语:“此间非汝久留之地,缘尽当归。”
他缓缓将朱果放在窗台上,推开窗户。春日温煦的风带着锦官城特有的湿润花香涌入。楼下街市已渐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碌碌声、孩童的嬉闹……这些平凡而鲜活的市井之声,如暖流般涌进房间。
许栖岩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有泥土的腥,有草木的涩,有炊烟的暖,那是万丈红尘最真实的味道。他轻轻拈起那枚曾被他视为仙缘凭证的朱果,指间微微用力。饱满的果实并未破裂,却有一粒细小如芝麻、乌黑发亮的果核,从果蒂处悄然脱落,无声地滚入窗台下湿润的泥土缝隙中。
他不再看那朱果,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人间烟火,嘴角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他小心地收拾起行囊,里面不再有那枚鲜红的朱果,却多了一枚在崖底枯叶中寻得的、已经干瘪发黑的巨大栗壳。他决定不再去叩那太尉府金光闪闪的门环,而是转身,朝着来时巍峨险峻的秦岭方向,迈开了脚步。
求仙问道的执念,如同追赶那直上云霄的龙马,终究是镜花水月。而放下的那一刻,脚下沾满尘泥的归途,竟有了别样的踏实与清明。那枚落入泥土的果核,与这枚来自深渊的栗壳,在袖中轻轻相碰——它们无声地诉说着:真正的超脱,不是逃离人间烟火,而是在这烟火深处,认出那颗不被妄念遮蔽的本心。
4、杖责化龙缘
大唐京兆杜陵地界,有个怪人韦善俊。访遍名山,衣衫褴褛如丐,偏生一双洞彻世情的眼。时而盘坐林间数日不动,时而醉卧官道任尘土沾身。奇的是身边总跟着条通体黢黑的大狗,名唤“乌龙”。但凡讨得吃食,必先掰下一半,小心翼翼喂到乌龙嘴边,眼神温柔如对故友。路人嗤笑:“疯道士饿得打晃,倒先伺候畜生!”
岁月流转,乌龙却染了恶疾。浑身疥疮流脓,黑毛大块脱落,露出溃烂皮肉,恶臭刺鼻。路人掩鼻疾走,顽童掷石驱赶。韦善俊恍若未闻,照旧分食喂水,手指抚过溃烂处,非但不嫌,反似安抚受屈稚子。
韦善俊有位嫡亲兄长,自幼出家嵩山名刹,熬成德高望重的长老。这日行至嵩山脚,韦善俊仰望云雾峰顶,忽对路旁野叟道:“欠了旧债,该还了。”遂牵着那条人人避之的秃毛癞犬,朝宝刹行去。
寺僧见长老俗家胞弟至,虽惊诧其落魄形容与恶臭病犬,仍勉强礼待,安置僻静僧寮。斋钟响,僧众肃穆入堂。韦善俊竟牵着流脓的乌龙,大剌剌踏入!众僧色变。他却旁若无人坐定角落,将钵中饭菜拨出一半置于地上。病犬呜咽舔食,脓水滴落,腥臭弥漫。满堂喉头滚动,入口斋饭味同嚼蜡。
如此数日,众僧跪倒长老禅房外,痛陈病犬污秽佛门清净,恳请驱逐。长老本念胞弟漂泊,心有戚戚,闻此“亵渎”之举,无名业火直冲顶门!多年清修定力,在至亲“荒唐”前土崩瓦解。
“孽障!滚进来!”怒喝震落梁上微尘。
韦善俊牵狗垂首而入。不待开口,长老手中沉重禅杖已裹风砸下!杖身着肉闷响,十数下结结实实落于肩背。他身形微晃,不躲不吭,只将牵狗绳攥得更紧。秃毛乌龙瑟缩脚边,眼中似有悲鸣。
杖毕,长老喘息指门:“滚!带着腌臜畜生,永不许再来!”
韦善俊缓缓直身,无半分怨怼,反端端正正行大礼:“多谢师兄成全。宿债已清,就此别过,永不复来。”目光澄澈,“临行乞一浴,涤此尘垢。”
长老余怒未消,挥袖道:“速去!”
浴堂水汽氤氲。一人一犬浸入池中。奇事顿生:乌龙身上脓血触水即化,裸露皮肉竟生细密鳞片!秃癞躯体在水波下隐隐膨胀。
浴毕更衣。守门小沙弥瞥见乌龙,惊揉双眼——那狗皮毛完好如锦缎,身形威猛,双目金芒流转,威严慑人!
韦善俊牵狗行至大雄宝殿前广场。烈日当空,青石耀目。他轻拍乌龙头颈:“老友,该走了。”
平地骤起怪风!乌龙仰头震天长啸!众僧惊骇欲绝中,其躯迎风暴涨:四肢化遒劲龙爪深陷石中,头颅生珊瑚犄角,遍覆漆黑巨鳞!眨眼间,数十丈黑龙盘踞佛殿之前!
韦善俊微微一笑,衣袂猎响,飘然落于龙首。黑龙金睛扫过瘫软僧众,掠过洞开禅房门内——长老扶门框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眼中尽是无边惊骇、悔恨与茫然。
龙吟裂云!黑龙腾空而起,搅动风云。韦善俊青衫舒展,立于龙首如无牵云朵。他回望渺小山寺人影,目光穿越千仞红尘,唯余澄澈悲悯。
龙影没入云海,唯余长吟回荡嵩岳。广场青石上,只余几道龙爪裂痕。
长老颓坐门槛,老泪纵横望空。忽悟那饱含怒火的杖责驱逐,非是惩戒疯癫胞弟,竟是亲手斩断尘世最后骨血亲缘。所求一浴,何曾为洗凡尘?分明是洗去红尘羁绊,好轻身入青云。
杖落皮肉痛是假,刃断尘缘是真。污秽秃犬原是蛰伏真龙,不识大体疯癫竟是俗眼难窥至情。
韦善俊乘龙而去,留寂然佛门与骤然苍老的魂。修行真谛不在云端莲座,而在俯身拥抱尘世不堪的悲悯深心。
5、无心入仙窟
大唐宝历二年秋,五台山的枫林正红得灼眼。燕地来的李球与好友刘生一路攀登,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行至一处幽深山谷,向导神色陡然凝重,指着前方一处黑黢黢的洞口,声音压得极低:“此乃风穴!万莫高声喧哗,更不可投物惊扰。曾有莽撞者,只扔了颗小石子,便惹得狂风大作,屋倒树折,人亦遭了殃!”
众人屏息静气,蹑足而过。唯独李球,这生性悍勇的青年,听着向导的告诫,心底那点逆反的野性倒被撩拨起来。他立在风穴边缘,探头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嘴角一扬,竟弯腰抱起一块沉甸甸的山石,朗声笑道:“我倒要看看,它有多大威风!”话音未落,巨石已脱手掷入那无底深喉。
刹那间,洞中死寂。众人面如土色,刘生一把拉住李球手臂,指尖冰凉。短暂的沉默后,地底传来轰隆闷响,仿佛沉睡的巨兽被骤然激怒!一股狂暴的腥风猛地从穴口喷薄而出,裹挟着飞沙走石,其势之猛,竟将几棵碗口粗的松树连根拔起!更骇人的是,风中竟裹着一根巨大的木柱,如同被无形巨手投掷,呼啸着直冲云霄!
风柱扑面,众人惊惶伏地躲避。唯有李球,骨子里的悍气被彻底点燃。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毁天灭地的风柱,大吼一声,竟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那根横冲直撞的巨木!巨木裹挟的力道何其惊人,李球只觉双臂剧震,整个人竟被木柱带着,一同坠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风穴!洞口外,只留下刘生撕心裂肺的呼喊:“李球——!”
下坠,无休止的下坠。耳边唯有风声凄厉的咆哮。不知过了多久,李球只觉身体猛地一顿,身下并非预想中的嶙峋乱石,反倒触之绵软。他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四周景象已非人间——头顶是温润流转的玉色穹顶,脚下踏着细密柔软的金色沙砾,奇花异草散发着柔和清辉,将偌大洞府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
“何人擅闯仙府?”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李球循声望去,惊得几乎魂魄出窍!只见一尊巨影伫立在前:身形雄壮如狮,周身覆盖着熔金般的毛发,熠熠生辉,而颈项之上,赫然是一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人面!
“我…我乃燕人李球,不慎坠入此地…”李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狮面人身的守卫金眸微闪,审视他片刻,竟微微颔首:“随我来。”
守卫引他穿过几重流光溢彩的门户,来到一处更为开阔的洞厅。厅中两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凝神对弈于一方白玉棋枰之上。棋子落处,隐有星辉明灭。见狮面守卫引了个凡俗青年进来,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抬眼扫过李球,眉头微蹙:“吾等至道玄机,只授于有仙根道骨、精诚向道之士。汝何故引此凡庸浊物,污我清修之地?”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守卫狮面人立刻垂首,声如洪钟:“启禀仙尊,非是小神妄为。先生曾有法旨:‘若有巨石自洞门天降,正中吾门中玉柱者,便是尘世将有得道之人,当受命职司于此。’小神谨遵仙谕,引他进来。岂知…”狮面人无奈地瞥了李球一眼,“竟是此子嬉戏投石,误打误撞中了玉柱。”
仙人闻言,目光再次落在李球身上,带着一丝洞悉尘寰的了然:“无心插柳,亦是前缘。罢了。”他抬手,一只莹润玉杯凭空出现在李球面前,杯中清水澄澈见底,倒映着洞顶流转的微光。“饮此玉髓泉,可涤汝尘浊,增些气力,速返人间去吧。”
李球依言饮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多日攀爬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仙人袍袖轻拂,示意狮面人引他离去。
离开那清辉流淌的仙厅,李球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未能得道的失落,又有死里逃生的侥幸。狮面人默默引路,行至一处僻静回廊,方才停下脚步。他那双熔金般的眸子凝视李球良久,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罕见的沧桑:
“小子,你可知我为何是这般模样?”李球茫然摇头。
“我亦曾向道苦修,积功累德,本该早登仙箓。奈何…”狮面人一声叹息,沉重如闷雷,“口业深重,言语刻薄,伤人无数。虽有宿世功果荫庇,得以镇守此神仙洞府三门要道,却终因口舌造孽,不得全功,化为此半人半狮之躯,在此赎罪三百年。那三门,一通昆仑祖脉,一达人间山岩,而你坠入的那风穴,正是洞府的正门。皆有龙蛇真灵把守,非有缘者不得其入。”他看着李球年轻而茫然的脸,语气复杂,“你这一石,无心插柳,竟中了先生法旨所言的天机。数百年来,投石者寥寥,能中玉柱者,唯你一人。仙缘虽暂不可得,然既入此门,冥冥中自有玄妙气运加身。此乃北岩秘径,可送你速返尘世。”
狮面人说着,自腰间解下一条看似朴素的布带,又取了三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如玉的药丸。他指尖轻点,那三枚药丸竟稳稳悬空,自行穿在一段枯槁的树枝尖端,仿佛枯木瞬间绽出了奇异的花朵。
“归途险峻,若遇妖邪秽物拦路,”他将这奇特的“枯枝药杖”郑重递到李球手中,“以此药丸遥指之,可保无虞。”狮面人顿了顿,熔金般的眼眸里竟流露出一丝洞穿世事的悲悯,“小子,谨记:世人多求道,鲜少修道。仙缘缥缈,莫再强求;心口如一,方是坦途。”